随笔题目:沈公,沈昌文
作者: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本文原载于《书摘》2020年第2期,摘自《八八沈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版,转自超星期刊。
胡适在世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说“我的朋友胡适之”。沈昌文的朋友也是遍天下,但我不想说“我的朋友沈昌文”。每次见到他,都会像其他人一样,叫他一声老沈,有时候,还会半开玩笑地称他“沈公”,但不是那种恭恭敬敬的叫法,而是嬉皮笑脸,没大没小的。我与老沈相差26 岁,按理说也是两代人了,但是,相处久了,感觉他就是一个老顽童。
老沈创造了许多金句,其中我引用最多的,是这句:“可以不读书,但不可不读《读书》!”这是何等的自信!说来你不信,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这竟然就是读书界的事实。那个年代的过来人,假如不是《读书》的读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如果说老沈是80年代的遗老,我大概就是80年代的遗少。遗少认识遗老,是1987年的故事。第一次去《读书》编辑部,还是在东四十条一个很简陋的胡同里,刚刚坐下,屁股还没有坐热,赵丽雅就招呼:吃饭吃饭,一起去午饭!于是,编辑部人马浩浩荡荡,直奔小馆子而去。我见到了《读书》的大主编沈昌文。
第一眼的印象不太好,这哪是一个读书人,分明就是一个剃着板寸的北方大掌柜嘛!当年《读书》的编辑,除了杨丽华、贾宝兰是科班出身,吴彬、赵丽雅,以及离开的王焱,都像老沈一样,是没有学历、没有职称、没有阅历的“三无”人员,只是凭自己的能力考进编辑部。不要以为老沈这是“武大郎开店”,这个武大郎比武松还厉害,没有一点真本领,还没有资格在名流如云的读书作者圈中端茶送水。
老沈这个大掌柜,与伙计说起话来,也是没大没小。吴彬经常嘲笑他:你老沈当年在上海滩银楼当伙计,不就是会出歪点子,在镯子上刻上一行“妹妹我爱你”,在洋场上畅销,差点娶了老板的千金吗?老沈听了,笑咪咪的,不生气,看样子还很受用。在京城出版界,沈昌文对新事物之敏锐,捕捉新潮流之快,是出了名的。
伙计可以开掌柜的玩笑,掌柜也经常与伙计打情骂俏。赵丽雅,就是老沈经常“语言骚扰”的对象。他最爱讲的一个段子是评论《读书》诸位女将,说赵丽雅“头有反骨”。赵回家告诉老公,老公很紧张地问:“他真的摸过你的头?”讲到这里,老沈每回都要哈哈大笑,好像真的占过什么便宜似的,其实呢,不过是“吃了一回豆腐”而已。
从底层跌打滚爬一路打拼上来的老沈,虽然身居正厅级的三联书店总经理,却没有读书人的矜持,更没有京城场面上的官气。在他的身上,多的是市民阶层出身的海派文人特有的精明和狡黠,用上海话来说,叫做“晓得看山水”。他将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上,别人要伤害他,不太容易,因为你不能打倒一个主动躺在地上的人。他是一个懂得生存智慧的人。
《读书》杂志创刊至今,已有四十年。其间风风雨雨,不知浸透多少老沈以及他的前任范用先生的良苦用心。尤其到了老沈主持《读书》的最后几年,他对分寸的拿捏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有他的文化追求。
1995年的《读书》杂志,发起过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老沈是幕后的总策划。我记得那之前,他在《读书》编后语中,已经说过大意是如此的话:我们这群人,在阁楼上所坚守的是什么呢?无它者,人文精神是也!正因为他内心中有此信念,这年他与吴彬到华东师范大学参加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年会,召集王晓明、张汝伦、朱学勤、高瑞泉和我等一批学者开小会,当即拍板在《读书》上组织人文精神的系列对话。对话叫什么名称?老沈一言定乾坤:就叫人文精神!
在90年代,每次从邮局收到杂志,我最迫不及待的,是翻到最后一页,读老沈亲自拟写的编后语。这些编后语,后来辑成《阁楼人语》一书,那真的是沈氏语言、沈氏风格,很有点林语堂《论语》《人间世》的幽默笔法,正话反说,亦庄亦谐。好像有一点弦外之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不错,讲到精神传统,老沈既不是激愤的鲁迅,也非理性的胡适。他就是一个当世林语堂,有落拓不羁的名士派头,有杂贯中西的一知半解,有嬉笑怒骂的幽默战法,有拿自己开涮的强大心理。只是,他没有林语堂那种“西崽相”,他更草根,也更中国。
在老沈的身体力行之下,八九十年代的《读书》,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用他的话说,读《读书》不必正襟危坐,可以躺着读,上厕所的时候也能读!但《读书》又不是一般的枕边读物、厕所文章,读完之后,知识有大长进,精神有大补益。如今在学院里面接受过规训的学者,已经很少有人会写这样有趣的文章了。我真是三生有幸,属于80年代精神之子,在老沈的言传身教、“威逼利诱”之下,从出道的第一分钟开始,就懂得一点“思想离不开趣味”的为文之道。
我与老沈交往最多的时光,当属在90年代。每次去北京,都要通知他,他是“在京海派”的总头目,立即召集诸位京城的上海朋友聚会聊天。老沈好吃,也懂得吃,这点与林语堂有得一拼。林语堂也好吃,但最喜欢的,不是那种山珍海味的奢侈酒席,而是街角的小馆子,就着鸭掌、花生米、炒腰花,小斟小饮,与三五知己海阔天空地闲聊。老沈带去的馆子,也不奢华,没有达官富人出没,但都有点小小的特色,有一层带文化的土味。我唯一一次喝北京的豆汁,就是在老沈建议下,在三联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
淡出三联和《读书》之后,老沈不甘寂寞,在俞晓群支持下,让陆灏站前台,自己躲在幕后办《万象》,主持“书趣文丛”“万有文库”和“海豚书馆”。他来上海更勤了,每次驾到,都是呼朋唤友,在饭桌上天南海北。他对俞晓群说,我当顾问的唯一要求,就是可以自由报销餐费。我经常引用的沈氏另一句金言,是“我最喜欢在脏兮兮的餐馆,吃脏兮兮的小菜”。这个“脏兮兮”,不是真的脏,而是乡土气和家常气。
假如说老沈是美食家,一定是抬举他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老沈真正在意的,其实是有一个让人身心放松的环境,无须像吃商务菜那般,身穿正装、戴着领带,正襟危坐,有仆人分食。与老沈在一起,你可以跷二郎腿,穿“脏兮兮”的T 恤牛仔裤,吞云驾雾,高谈阔论。什么叫文人聚会、名士风范?这就是,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去年,我到北京,郑勇和《读书》编辑部的饶淑荣请我吃饭,问还想见谁,我脱口而出:沈昌文、吴彬!几年不见,老沈真的老了,他严重地耳背,坐在我旁边,却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更无法加入我们的闲聊。我有点悲哀,一个曾经那样风趣横生、生龙活虎的老沈,敌不过岁月的侵蚀了。
我感觉,他似乎象征着那个过去的时代,80年代的遗老以及遗少们,如今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王元化先生临终前感叹: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是的,随着老沈这代老人的谢幕,一个时代已经翻页。
但是,总有一些传统要传承,总有一种精神要坚守,如今这个时代的精神传人,他们在哪里呢?
本文编辑:侯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