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题目:爱的本体论:一个巴迪欧主义—后人类主义重构
作者: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本文原载《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14期,转自中国知网
摘要:作为人类主义核心主题(乃至至高价值)的爱,被巴迪欧重构成为一个后人类主义的真理程序——一个通向“绝对差异的真理”的程序。爱不是属人的,而是非人的。然而,恰恰是这个本体论层面的黑洞性—深渊性的肇因,使得人遭遇有潜能引发主体性转型的事件。进而,爱是这样一个本体论场域,在那里,事件、实践和时间彼此纠缠。也正因此,爱不只是能够激发主体性转型,并且能够引致新的世界构建。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绝非一件无足轻重之事,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对于巴迪欧而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作出“我爱你”的宣言,就是一场使动物上升到人类、令事件上升到真理、将偶然上升到“命定”(永恒)的激进革命。
关键词:巴迪欧 爱 真理 触兴 事件 实践 时间
一、作为人类主义至高价值的“爱”
爱,是人类主义(humanist,汉语学界通常译为“人文主义”)的核心主题之一。托尼·米利根(Tony Milligan)在其论《爱》的专著中直截了当地宣称:“爱深层次地同我们的人性相嵌联。”[1]放眼我们周遭的日常世界,关于爱的话语铺天盖地:流行歌曲里满是爱,电影电视剧里满是爱,政治家、宗教领袖、乃至心灵鸡汤写手,也全部都喜欢谈爱。
爱,被视为解决当代各种“死局”(deadlocks)——从人际的“撕”、立场间的“怼”到国族间的“墙”——的根本答案。在《人类纪中的爱》一书最后,两位作者列出从使徒圣保罗“爱担负一切、相信一切、希冀一切、容忍一切”、诗人维吉尔“爱征服一切”,到披头士乐队“你所需的唯是爱”的诸种爱的箴言,并在这基础上提出:“对于我们中的许多人而言,爱是我们生活的一个核心倾注(central preoccupation),其他一切事物就仿似浪费时间。”[2]199在作者们看来,“人类纪”(the Anthropocene)的根本问题却恰恰正是在于,“不管我们如何热望,悲哀的真理是:我们背叛我们所爱之人。……关于爱是什么的任何理念,几乎都能很容易在理论上被接受,但在日常生活的诸种冲突与矛盾中,它并不容易在实践中被具身化(embody)”[2]201-203。换句话说,我们日常世界中爱恰恰具有一个“结构性不诚”:在话语层面大行其道、放眼皆是,在现实层面却恰恰缺失、无处可觅;在理念上被高举,却于实践中被彻底悬置。两位作者的分析,一方面诚然切中当代世界的症结,另一方面则实质性地把被诊断为具有“变态结构”(perverse structure)的爱置于核心位置,视之为解决问题的终极药方。换言之,只要我们真诚地坚守爱、实践爱,那么就能化解“日常生活的诸种冲突与矛盾”,甚至冲出“人类纪”这个死局。在这个意义上,爱,已然成为人类主义地平线上的至高价值。
在当代哲人中,吕克·费希(Luc Ferry)的观点极具代表性。这位巴黎七大哲学教授之一、法国前教育部部长晚近宣称,经历“对第一次人类主义的解构”[3]35后,哲学已经到达“第二次人类主义”(the second humanism)[3]47。伴随着欧洲工业革命兴起的第一次人类主义,产生出了“爱的革命”,亦即,为爱而婚(marriage for love)。而经解构主义洗礼的当代人类主义,则进一步将爱视作“意义的一个新的原则”[4]62,并认为“好生活问题的答案,就在于爱的激情当中”[4]386-387,而不在抽象的“国家、革命、甚至进步(那些外在于和超越于人性的理念)”[4]398中。根据费希的“爱的哲学”,只有每个人成为真正的“个体”,爱才有存在的可能,“私人领域的个人主义仍然会完好无损”。但爱开创出新的生活意义:正是爱,使得“我们希望这个世界是舒适宜人的,不但属于我们,也属于爱人、孩子和未来的人们”[4]60。在21世纪的当代世界,“爱已是生活的中心,我们时刻想为所爱之人创造良好的条件,让他们获得最大的快乐、自由和幸福”[4]63。在费希看来,康德的绝对律令是第一次人类主义的产物,而第二次人类主义的“新绝对律令”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行动:你能想去看到你所采取的决定被同时应用到你最爱的人身上。”[3]170可见,费希把人类主义地平线上的其他诸种价值(如国家、革命、进步等)都剥夺了至高性,而唯独给予爱以至高的地位——“生活意义的全新原则”。
正是在这样的“深度人类主义”背景下,阿兰·巴迪欧(Alan Badiou)对于爱的重新探访,鲜明地显示出这位当代法国哲人的激进锋芒:爱,并不是作为句号的最终答案,而是一个悬在我们头顶的最大问号。巴迪欧的一个核心学术贡献,就是重新在哲学层面开启了这个问题:“什么是爱?”[5]只有在回应这个问题的基础上,我们才真正能够做到妥当地“礼赞爱”。
即便人类主义确立起了为爱而婚的理念,我们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就当代关于爱的话语而言,巴迪欧至少区分出了如下四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浪漫主义、法律主义(商业主义)、身体主义(怀疑主义)、实用主义。[6]21换言之,即便看上去都是为爱而婚,实际上却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爱”。最具有大众影响力的爱的话语,无疑便是对爱的浪漫主义阐释。爱情的美妙和喜悦,尤其是两个人初相见时的美妙感觉、脸红心跳以及随后的相思、魂牵梦萦,不只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感受和体验,从古至今的文学作品,从诗歌到小说,也深深充盈了浪漫主义爱情,而现在的影视作品,不管是大银幕还是小屏幕,则更是放眼皆是。在今天,说到爱,人们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恐怕主要都是浪漫主义爱情。
其次有影响的,是对爱的法律主义阐释:爱情归根结底是两个人之间的契约。这种对爱的理解,也是相当有市场。不要被浪漫冲昏头,最初的心跳往往是靠不住的,爱情必须通过契约才能够形成稳固关系。对爱的法律主义阐释亦包含一种商业主义的变体,换句话说,明确承认爱情的契约包含着利益关系。爱情的真实基础,就应该是利益互换——“门当户对”,长久以来被认为是爱情可以持久下去的物质基础。今天各种婚恋网站,更是赤裸裸地把“月薪”级别、“有房”“有车”等作为搜索时的选项。“世纪佳缘”网站的口号是:“勇敢爱!”这个“爱”显然就直接包含了利益确认。
第三种爱的话语,是对爱的怀疑主义阐释。爱情十有八九不成“正果”,甚至带来创痛、乃至一辈子的创痛。这种高比例的失败,使很多经历者会倾向于拥抱对爱的怀疑主义话语:爱情很不靠谱;甚至,爱情是幻象、一个欺骗心灵的海市蜃楼。它只是深奥而虚幻的诡计,以保证物种的生存。对爱的怀疑主义阐释包含一种身体主义的变体,换句话说,爱只能是性爱,性是实在的、可捕捉的,但纯粹的爱则是梦幻泡影。李安2007年拍摄的电影《色·戒》对张爱玲原著的改编,就是基于对爱的身体主义理解:只有通过身体反复“确认”的爱情,才是真实可感的。李安在电影上映后的一个采访中说道:“在影片里,王佳芝演戏动了真情,这就是着了色相。”[7]可见,对于李安来说,“色”和“真情”是同一个东西。正是基于这一理解,电影《色·戒》以极度出位的刺激性方式,对性爱做了赤裸裸的视觉表达;而在张爱玲原著中性的描写极其稀少,一笔带过。[8]对爱的这种怀疑主义—身体主义观点,在今天其实很泛滥:“约会”,在今天已悄悄地被另一个词所取代——“约炮”。在斯雷可·霍瓦特(Srećko Horvat)这位巴迪欧主义者看来,这便正是“自由主义式万事可为”(liberal permissiveness)的后果。
最后还有一种,对爱的实用主义阐释。实用主义爱情观认为,浪漫主义所宣称的那种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最实际有效的,是通过消费(从浪漫大餐到凯迪亚钻戒……),温情脉脉地建立配偶关系,并在避免激情、坠入爱河的基础上,合理安排充满愉悦与享受的性关系。这种阐释并没有走到任何一个极端,如强调性爱或利益,而是囊括这些因素于其中。日常生活中,许许多多人实际上是用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对待爱情——爱情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势利,或色欲熏心。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块,甚至只是一小块,能够比较经济有效地处理它就可以了。换句话说,不要太把它当回事!
在巴迪欧看来,尽管这四种爱的话语甚嚣尘上、各卷一边天,但恰恰在我们的时代,“爱正在备受威胁”。[6]10从几乎同费希全然相反的角度出发,巴氏同样提出:今天作为一个哲学家,必须要去全力捍卫爱。和费希一样,巴迪欧同样经历了解构主义洗礼,且都未止步于解构主义:费希回到人类主义(所谓的“第二次人类主义”),而巴迪欧则实质性地走向了后人类主义。这导致了这两位当代法国哲人皆致力于把爱引入哲学的内核,但对爱的论述却是彻底地南辕北辙。
在巴迪欧看来,哲学(philosophy)结构性地内含爱:哲学就是爱智慧;而智慧者,就是沐浴在真理阳光下的人。于是,爱,是哲学的起点,真理是终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迪欧对爱的重访,出发点是如此简洁而纯粹:“哲学”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爱”是通向真理的通道。“在我们的世界里,爱是真理之普遍性的守卫者。”[5]59除此之外关于爱形形色色的话语,都是对爱的瓦解与掩埋。
二、爱的激进性:通向“二”的真理
同上一代致力于解构体系的法国哲人不同,巴迪欧是一个体系性的哲学家:巴氏关于爱的重访,正是其哲学体系的一个构成性部分。关于爱的巴迪欧主义重构,其最核心的原创性在于:爱同科学、艺术、政治一道,被界定为四个“真理程序”。在不同的场合,巴迪欧又把这四者称为哲学的“四个条件”。
在其人类学论述中,巴迪欧提出一种后人类主义的“人性”概念。在他看来,“人性”提供四种“真理程序”:科学、艺术、政治和爱。巴氏又把真理程序称作为“类性程序”(generic procedure),即人类定义自身的程序。只要存在着科学、艺术、政治和爱这四个类性程序,“人性”即可以被证实仍然存在。换句话说,“人性”并不像人类主义者们所预设的那样,内在于人类个体之中(无论是普遍内在于每一个个体抑或少数卓越个体),而是存在于科学、艺术、政治和爱这四个真理程序(类性程序)中。基于这种后人类主义的人性论,巴迪欧区分人的生活和动物式生活:动物仅仅追求自然欲望的满足、幸福、安全等,而以人的形态活着,就意味着不断把自己“合体”(incorporation)到真理中。巴迪欧写道:
主体的合体,就是一些人类动物合体到某种可以称作为真理进程的东西中。这就是在肯定的辩证法语境下,我们可以用“人性”和“人类”这些词的全球场域。[9]12
换言之,倘若丧失经由四种程序而达成同真理的“合体”,那么,彼时尽管仍会有一个个个体,但不再有“人性”抑或“人类”。在巴氏这里,“人性”,实则是无数独一无二的真理的历史集合体。[5]55正是在捍卫真理(以及作为真理之历史集合体的“人性”)的意义上,巴迪欧呼吁哲学家必须去全力捍卫作为真理程序的爱。
现在,对于关于爱的巴迪欧主义—后人类主义重构,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爱通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真理呢?对这个问题,巴迪欧本人给出的回答是:作为一种非主体性的本体论肇因(ontological cause),爱,让我们走向“关于‘二’的真理”。
爱情把我们从“一”带到“二”,这也许再简单不过,没有人会对此有异议。但是,“二”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真正想过这个问题。爱带来的,实则是一个生存性的剧变:在遭遇爱之前,人只是一个单子,是一个“一”。爱,打开了从“一”通向“二”的通道,将差异插入到同一中,用巴迪欧本人的话说,“爱根据‘二’而将‘一’打碎”。[5]59
自柏拉图以降,我们所理解的真理,都是关于“一”的真理。这个“一”,可以是那一个个作为“主体”的个体(亦即,被预设为自足、完整、自主的“现代个体”),也可以是太阳、黑猩猩、美国、特朗普,抑或战争、房价……“一”本身,构成了一个整体单元。而“二”的真理,不是关于某种统一体的真理,而是关于绝对差异的真理。不同于上一代解构主义哲人,巴迪欧仍将“真理”视作为哲学的核心范畴,但他笔下的真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的真理。在巴氏这里,真理无法被符号化,只能“根据四种独特的进程类型而被展布”,而爱就是作为四种独特进程的真理程序之一,使得人们通向“二”的真理。“爱,是对真理的一个生产——不是一的真理,而是二的真理。”[5]53“二”的真理,绝不是让我们获得普遍性,而是让我们获得有限性。“二”,被巴迪欧称为“有限性的第一次打开、最小但是最激进的打开”。[10]
对于费希而言,只有在爱中,“一个人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一个人才会成为一个人”[4]421;而对于巴迪欧而言,恰恰只有在爱中,一个人才能告别“独一无二的自己”,告别“成为一个人”。在爱中,人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体验是彻底有限的。爱带给每个个体生命的,是一个“二的场景”(scene of the Two),或者说是绝对差异的场景。这个场景,在你遭遇爱之前,并无法进入。在该场景中,个体冲破对世界单子式、唯我式、自恋式的体验,转到对“二”的体验,也就是说,对绝对差异的主体性体验:他/她开始通过“二”的视域(亦即,去中心化的视域)来体验世界,重新审视一切事物。
于是,成为一个爱者(lover),意味着你不再是此前的你,意味着你必须去想,成为“二”而非“一”意味着什么。“lover”,绝不意味着你仅仅是某个人的“爱人”,而是意味着你自身的一个主体性剧变。换句话说,“lover”,是和“thinker”“philosopher”一样的词,它指向的不是一种人际关系,而是个体自身的实践——“to think”“to philosophize”“to love”。对一个个体而言,在爱中,意味着和他人共同—存在,建立“二”的视域。换一种方式来说,在爱中,两个人“合体”成为独特的主体——爱的主体。巴迪欧写道:
通过一个爱的相遇,这样一个主体出现了,在这个相遇中,两个性别化的位置发生了离散性综合(disjunctive synthesis)。因此,爱的场景是关于两性(最终关于纯粹差异)的“二”的一个普遍的独体得以被宣称的真正场景。[11]
“离散性综合”,是巴迪欧借自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术语:同黑格尔式“辩证性综合”相反,“离散性综合”结构性地把握两个序列,但不把它们简化到一个聚合中心或一个统一体。在巴迪欧看来,“二的场景”,就是“离散性综合”得以产生的场景,在该场景中一个全新的主体得以出现。这个新的主体,从差异性构建世界,以“二”而非“一”的方式构建世界。爱,开创一个独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并产生出关于差异的真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诚然是一个“真理程序”,是建构真理的一种独特体验。爱者们彼此间的爱,不是聚焦在对方个体肉身上,而是如巴迪欧所写,“我们爱真理,所以我们喜欢去爱,也喜欢被爱。”[6]39-40
故此,爱通向“二的真理”意味着:爱,不是对你爱的那个人的一个体验,而是对世界的一个体验。“爱不是对他者的一个体验,而是在存在着‘二’的后事件状况下对世界或局势的一个体验。”[5]53从巴迪欧“二的真理”这一洞见出发,爱实则意味着:两个人不再是各看各的(契约主义爱情观),也不是满满地只看到对方(浪漫主义爱情观),更不是满目所见对方颜值身材(身体主义爱情观)抑或对方带来的实际好处(实用主义爱情观),而是通过“二的场景”来看世界。所以,流行歌曲里唱道的“我的眼里只有你”,恰恰不是爱,因为这种看还是唯我式、自恋式的。一旦没有转换成“二”的视域,那现在“你的眼里只有她”,之后你的眼里还会出现别的对象,你仍然可以一个人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就算你对眼中的她“爱”到耗尽生命,仍然不意味着你在爱中。很多艺术作品讴歌那种耗尽自己生命的爱情,称之为真爱,但实质上这仍然是“一的场景”。当真正通过“二”的视角来看,你的眼里不会只有她,而且有整个世界。故此,爱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一个“关系”(不管是契约关系、浪漫关系抑或冲突对抗关系),而是迈向真理的一个通道,是生命的一个重新创造(婚姻、孩子的诞生……),是让世界重新诞生的激进实践。
这个在“二的场景”中重新诞生的世界,不是一个新的“一”。尼可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在社会语言学的层面上描述道:
爱的符号指向参照(significative reference)的普遍性,并不需要把身体局部的所有内部体验与行动都掌握其中;诚然,它也做不到。就像宗教或者法律的符号指向参照,没有事物根据本性而不与之相关,但也没有压强去使得每一步都同其规定保持一致。[12]
换言之,爱者不需要“把一切事物整合成为一个总体性(totality)”[12]。卢曼同巴迪欧关于爱的论述有很多不同,然而他们都拒绝让爱通向“总体性”。巴迪欧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卢曼的如下论断:“爱规划出其自身的法律,不是抽象地,而是具体地在每个案例中,其所规划的法律只对那个案例具有有效性。”[12]177巴迪欧笔下的真理,不是总体性的真理,而是绝对差异的真理。
正是在通向真理这个意义上,爱和政治具有着十分相似的本体论结构。爱是“二”的真理,它使得我们以富有创造性的方式来处理差异。而政治是“多”的真理,它不只关涉两个人,而是很多人。政治使得我们转到异质性的视野,以创造性的方式来追求平等。爱,实际上是“最小的共产主义”。[6]90爱让我们置身“二的场景”,超越“一”的自私、自恋、对事物的私人占有,而是共同—生活,在共同中持存。故此,作为激进哲学家,巴迪欧声称:爱,让我们对共产主义始终保有信心。人的共同—生活能够整合所有的“前政治”的差异,那是因为:他/她是谁、出生于哪里、讲什么语言、什么文化,都构不成爱的创造的障碍。[6]62-63在巴氏这里,爱和政治都是产生真理的程序。爱生产的真理序列是:一、二、无限;政治生产的真理序列是:一、二、多、无限。并且,爱和政治,都包含事件、宣言与忠诚。所以,真正的政治家,必须是一个爱者。
三、拆除人类主义框架:作为触兴的爱
对于费希的“(第二次)人类主义”而言,爱是一种“我们对他人的情感”。[4]387而值得提出的是,经巴迪欧哲学性重访的爱,并不是一种人类主义的“情感”。换句话说,任何一个个体,都无法成为爱的本体论源头:你没法产生爱,你只可能被爱击中。爱——作为哲学的四个条件之一、通向真理的四个程序之一——是一个非主体性的、后人类主义的本体论力量。
爱是“触动/触兴”(affect),而非“情感”(emotion)——在我看来,“触动/触兴”这个斯宾诺莎主义—德勒兹主义术语,是界定巴迪欧主义“爱”的最好语辞。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对“触兴”和“情感”,做了一个哲学性的区分:“触兴”是无主体性的(a-subjective)、非意识性的(non-conscious)、非符号化的并且未在符号性秩序中受到注册的、强烈的;而“情感”则是有意识性的、被符号性秩序认证过的、有意义的。[13]史蒂文·沙维罗(StevenShaviro)进一步写道:
情感是一种可被归于一个已经被构建的主体的‘内容’。情感是被一个主体所捕获的触兴;或被驯服、被缩减到如此程度,它变得和那个主体可以兼容了。主体被触兴所充盈和穿透,但主体具有或拥有他们自己的情感。[14]
作为触兴的爱,无法为主体所兼容:主体只能被它所“触动”,被它“充盈”和“穿透”,但无法“驯服”它,无法“具有”或“拥有”它。爱,是彻底无—主体性的。
爱在本体论层面上,呈现为黑洞性—溢出性的空无(void),纯然“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5]。爱触动主体,使之发生主体性变化,但并不归属于主体。然而,爱这种在本体论层面做幽灵性游荡的触兴,却在当代世界的符号性秩序中,被各种人类主义话语改造为一种归属主体的情感。在人类主义框架中,“非人”的、溢出性的爱,被改造成一种“属人”的、符号性注册过的(因而是有“意义”的)、甚至是一切生活意义的至高原则的话语性元素。但沙维罗强调,无—主体性的触兴,同时是“生产性的”与“症状性的”;它总会有一个剩余,越出“认知性界定或认知性捕捉”之外,没法彻底被转化为情感。[14]2-4换言之,对爱的人类主义改造(即,使之变成一种情感),无法彻底成功:该任务是一个本体论的不可能。
人类主义话语不只是把爱改造成一种情感;在今天,爱更是被经常理解为性爱。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巴迪欧而言,当代那四种关于爱的主流话语中最需要警惕的,就是对爱的怀疑主义—身体主义解读。表面上乍看上去,遵循对爱的怀疑主义—身体主义解读的性爱论者,是对遵循浪漫主义解读的情爱论者的一个反动。然而,对立的双方却恰恰同样受限于人类主义框架——性爱论与情爱论皆是从该框架中产生出来的话语。今天大量的智者宣称:爱并不存在,只是性的装饰,给性欲一个好看的门面。换句话说,只有欲望存在——性的欲望和嫉妒,才产生出“爱”这种虚幻性的东西。
在对爱的怀疑主义解读中,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论述最有分量。巴特在其极具影响的《爱者絮语》一著中提出:爱是一个回溯性的虚构。爱是我们发明的故事,并回溯性地施加于我们的体验之上,把它转变为叙事。爱恋的现象,只是一段插曲(episode),所以我们叫它恋曲。它有一个开始(一见钟情),和一个终结(情逝、渐变无情、感觉消失、抛弃、自杀……)。爱的开始,是爱真正让人们着迷的部分;然而恰恰是爱的开始场景,根据巴特之见,彻底是回溯性重构出来的:永远是在事实之后,我重构了关于我当下体验的一个画面,而过去则在我的叙说中与这个画面相配合。所以巴特说,“没有爱是原始性的”,“爱产生自他人那里、产生自语言、书本、朋友”,爱者的话语产生自“关于那些地点(书本、邂逅)的记忆”。[16]爱是话语性构建出来的,是先前各种爱的宣言的一个蒙太奇拼接。爱自身,是爱者对诸种既存话语的操演性的再发布。说得再彻底一点:爱就是剧本;爱者都只是在念台词的演员,如此而已。巴特的小书,可以被视为“解构主义”思潮中的一支:它对爱施行了一个彻底的解构手术。但这样一来,爱就成为虚饰,而只有性才实实在在。爱成为冗余、骗局,那么结果是:两性之间,就只有性了。
表面上看,性比爱实在这个论述很难被推翻:性有物理性和生理性的证据,完全和身体关联,而爱仅仅是言辞的宣称。哪个真实哪个虚幻,似乎一目了然。然而,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所开辟的思想传统,恰恰彻底颠倒了这个次序:“我爱你”这个言辞,才是真理,性的欲望才是骗局。拉康甚至说:“在(精神)分析话语中我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谈论爱(speak about love)。”
拉康提出,爱与欲望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欲望只看见部分性对象,譬如胸部、臀部,而爱聚焦在对方中却比对方更“崇高”的那个小对象(objet petita),这个小对象是逃逸性的(elusive),绝无法在任何具体身体部分上定位到,它大于对方的总体性。难道不是吗?当一个男生满眼只注意到对方的胸部、臀部、大腿,甚至只是对方的锥子脸时,他会爱那个女生吗?身体主义爱情观,恰恰是对爱的彻底取消。对于爱者而言,对方的任何一个具体部分可能都是很有缺陷的、都无法催生欲望式聚焦,但合在一起却恰恰无与伦比、无可取代,仿似有一个神秘东西(“小对象”)逃逸出任何具体的经验性描述与定位。这就是爱与欲望的根本差别。拉康主义精神分析的一个关键论题就是:“并不存在性关系”(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exual relationship)。换句话说,性,实际上只是以他人为媒介和自己发生关系。巴迪欧和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比拉康更直接地提出:所有非爱的性互动,都是彻底单子式、自渎式的。另一个人的身体,只是你自渎时的一个工具而已。
在出版于2016年的《爱的激进性》一著中,霍瓦特感叹道:“当我们今天谈论爱,难道我们不是绝大多数时候仅仅是在谈论性?在这个‘炮友’时代,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肏的身体’(fuck body)。但实则我们所需要的,是关于爱的一个真正的重新发明。”[17]爱有着本体论的维度:由于小对象是无法捕捉的,实际上对方是以其所有的一切,喷发进爱者的生命,爱者的生命被打断、被重新组织。在爱中,当一方把身体交付另一方,身体层面的“快感”反过来是继生的,是爱这个本体论肇因所制造的效应(effect)。把身体交付对方,实质上是把自己交付给爱:身体的沟通,成为爱的言辞的物理表达。有爱的存在,性生活才真正成为两个人的事,才能成为“做爱”。在这一点上,齐泽克说得很到位:“真正的爱,在其自身中便是充足的,它使得性无关轻重——但正是因为‘在最根本意义上,性并不重要’,我们才能够彻底地享受它,而没有任何超我的压力”[18]134。故此,爱可以涵盖性,反过来则不行——性只是1+1,但没有产生出“二”。
爱涵盖性,这也使得爱不同于友谊:友谊不包含身体接触,而爱则是和对方的总体性相关联(因为爱指向在该总体性中又大于总体性的小对象)。在爱中,身体的交付变成该总体性的物理象征,不再是性的物理证据。每一次“做爱”,都是让彼此迈向“二的真理”的努力,都是在互相确认共同重新发明生活——这个实践,就在身体层面上开始。巴迪欧说得尤为浪漫:爱知道自己在那里,当每天早上醒来,爱者的身体会捕捉住爱。[6]37
四、本体论的裂缝:突然发生的事件
那么,我们如何通过爱走向真理呢?爱,哲学性地包含三部曲:事件、实践、时间。这三部曲在严格意义上并非先后关系,而是结构性关系:三者彼此缠绕,共同编织出爱这首恋曲。
首先,爱就是一个相遇(encounter)的事件,是日常生活中突然刺出的一个事件。经典日剧《东京爱情故事》有一首主题曲,叫《突然发生的爱情》。爱,就是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这个事件充满偶然性,无法依据世界的诸种法则来加以预计或计算。[6]31没有人能提前安排遭遇爱。你没有赶上班车而很偶然地走进咖啡馆:你很偶然地参加了室友组织的一个狼人杀活动,你正好这一秒而非下一秒站在了那个拐角扶住了差点滑一跤的他/她……稍微一点点的变化,你和爱就擦肩而过。
爱跟选择无关,你可以选择咖啡的口味,你甚至可以选择工作的地点,但没法选择是否进入爱情。爱直接撞进来,你直接坠入爱中。即便你很想遭遇爱,走遍城市或校园每个拐角,“向左向右向前看”,却仍然遇见不了。但当你彻底没有准备,甚至根本没有打算找寻爱,却突然之间遭遇爱情,突然之间“fall in love”。这就是作为事件的爱,它来自世界中的裂缝(crack in the world),你突然掉了进去。
进而,作为事件的相遇,以及该事件所启动的爱的程序,彻底打断日常的生活秩序,一如巴迪欧对事件的描述:“事件就是纯然打断法律、各种规则、局势(situation)之结构,并创造一个新的可能性”。[9]3换言之,事件是无可预知的、对既有局势构成激进断裂的发生(occurrence),并具有在其中打开全新可能性的潜力。事件,激进地打破本体论层面的“是”(being):事件属于非—是(nonBeing)之域,具有潜力去使得被局势的现状压制或被消失的东西变得突然可见。故此,事件性的地点,“不是局势的一个部分”,而是“在空无之边缘上”。[19]事件并不需要其他使他发生的肇因,事件本身就是肇因。[20]爱就是这样一个相遇事件:你没有准备,突然之间“fall in love”。“fall”是坠落,是一种失重状态、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状态。甚至你也不想要这种状态,但就是赶不走,一种强大的力量就这样侵入了进来,你被另一个人所占据,茶饭不思,魂不守舍,平时的生活节奏全部被扰乱,被吸到一个漩涡中。那些平时对你重要的事,现在却变得不再重要,你也不再受制于日常生活的规则或律令——爱让你对此前一切有了彻底全新的体验,借用尼采的著名表述,让你彻底重估了一切价值。[21]故此,爱的相遇(amorous encounter),是对日常平衡状态的一个灾难性破坏,对个体此前原子式体验的“世界”的一个激进打断。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写道:“事件不是发生在世界内的某事,而是我们观察世界与介入世界的那个框架的一个改变。”[18]10爱这个相遇事件,把你从“一”的场景,不容分说一把推进“二”的场景。
爱的事件,让你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自足的单位。你并不是一个“满”,而是一个“缺”。黑格尔曾写道:“在爱中的第一个时刻就是,我不再希望是一个自足的、独立的人,我感到自己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第二个时刻就是,我在另一个人之中找到我自己,对应着我内部的某样东西。”[22]在黑格尔看来,爱让我们牺牲自己狭隘的自我中心主义,重新降生为一个包含他者的整体。爱,让你打破自恋和自满:在另一个人之中的“你自己”,构成了你自己的一个激进溢出,但这个溢出性—否定性元素,冲开了自我的虚假的整全性。[23]
作为事件的爱,激进地重新定义你的生活:事件之前,这样的过去并不存在;事件之后,似乎从一开始从来就是这样。正如让—皮埃尔·杜佩(Jean-PierreDupuy)所阐释的,“正是事件的实现(它发生的事实),回溯性地创造出它的必然性”。也就是说,效应(偶然的相遇事件之发生),回溯性地创造出它的肇因(作为本体论宿命的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事件本身,实则就是本体论肇因。齐泽克写道:“如果很偶然地,一个事件发生,它创造出那个前在的链条,该链条使得事件的发生变得无可避免。”[18]146爱的相遇,就是一个典范性的事件:此前人生所有的弯弯绕绕、所有的苦、所有的选择,乃至所有的小插曲,都在这个突然到来的事件中,获得了它的意义——就是让你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遭遇爱。换言之,这个无法预测的事件,却赋予了相遇的两个生命以全部意义——不仅是之前的人生获得了全新意义,并且此后的人生也获得了全新意义。爱,使两个人生命轨迹发生交叉、混合、关联,之后变成两人的共同归宿和共同意义。他们通过“二的场景”,不断地重新体验世界,感受着全新世界的诞生,包括孩子的诞生。[24]
事件性的相遇,完全不受人的操控,它彻底随机、偶然,和运气相关,是纯粹的机运。所以,爱,往往被体验为一个奇迹。然而,这个奇迹,又带着命中注定的色彩。于是,爱,似乎同时具有偶然性与必然性这两个相反的特征。这是怎么成为可能的呢?
五、从后事件的实践到爱的时间结构
爱之所以可能,正是在于它并不只是事件,并且包含主体性的实践。作为无主体性的触兴的爱,当它触动主体——主体遭遇爱的事件——之后,它恰恰催生主体性转型与主体性的实践。作为真理程序的爱,恰恰包含了驯服偶然性的主体性努力。否则,最初的一个纯粹机遇、运气,怎么可以成为真理建构的支点?把爱从纯粹偶然性那儿拔离出来的力量,来自爱者的主体性实践;而其中至为根本的实践,就是去做出爱的宣言。最纯粹的爱的宣言,无疑就是这三个字:“我爱你”。
诚如巴迪欧所提出的,在今天,“我爱你”指向两种全然相反的状况。[6]43-44第一种,“我爱你”只是想把对方弄上床的诡计。这种诡计使得“我爱你”这句话变得彻底无意义,使它成为一个陈词滥调。第二种,“我爱你”,是我让对方知道,这就是让我全情投入的一切,我日后所有生命将围绕它重新组织。在这个意义上,说出“我爱你”,是一件绝不简单的事。我们看电影或美剧就会看到,很多人会想尽办法避免说“我爱你”,用各种方式替代,就是不让自己说那三个字。
恩贝托·艾柯(Umberto Eco)提出了第三种看法。他提出:包括“我爱你”在内,每一种爱的宣言,都已经是自我有意识的对早前浪漫的一次引述。每一个新的恋爱,感觉都是彻底唯一的、原始性的、本真性的体验,但实际上都是重复、抄袭:抄袭别人甚至抄袭自己。所以,尽管“我爱你”之类早已陈词滥调,但说出去效果仍然非常好。艾柯建议,在后现代社会中,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爱的重复性、平庸性。[25]不难看出,艾柯的论述,和巴特一脉相承:在巴特这里,爱者絮语总是产生自别人那里,产生自语言、书本、朋友。
巴迪欧的看法,完全同巴特与艾柯相反。“我爱你”尽管只是言辞,但把它“说”出来这个实践,却恰恰是激进的行动。“我爱你”这句话,把“我”和“你”这两个无法指代同一对象的代词,以一种去单子化的激烈方式联结在一起。巴迪欧指出,爱的语词和诗的语词具有结构性的相似:存在于爱与诗中的一个语词,其效应几乎通向无限;最简单的语词,却被注入一个它几乎无法承受的密度和强度。那是因为,和诗的语词一样,爱的宣言,就是从事件过渡到真理的一个构建。[6]44相遇是这样一个事件,它使“关于‘二’的设定”得以到来,但随后它会立即消失(两人返回各自生活),除非由一个爱的宣言把它固化下来。[5]57-58,[11]27爱,真正打开了从“一”通向“二”的通道,把人从“一的场景”推到“二的场景”。[6]29
不管如何表达,爱的宣言总是意味着爱者要从仅仅是运气、机遇、概率上,提取出某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某种将会延续、将会持存的东西,那就是,一个承担(commitment),一份忠诚(fidelity)。换句话说,要从事件过渡到真理,概率、运气、偶然性,在某一时刻,就一定要被抑制,被转化成可以延续的一个过程。而爱的宣言,就标识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主体性实践(宣言、承担、忠诚、创造……)的时刻,则指向了绵延的时间。关于爱的主体性实践,贯穿起了相遇的事件与绵延的时间。爱所通向的真理(“二”的真理),是一个需要被建构的真理。而爱的宣言也好,在“二”的场景中创造“世界”也好,都是将偶然上升到命定、从事件上升到真理的主体性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对于爱者来说,“我爱你”不仅值得说,并且值得经常说:“I love you”,“I love you”,“I love you so much”……爱,就在这些词语每一次被言说时,得到具化。
故此,爱开启了一个后事件的真理程序:在相遇的事件之后,爱旨在驯服偶然性,在事件(偶然性)中建构真理(永恒性)。对于巴迪欧而言,当你有了一个可以真正在局势中创造新可能性的事件(如爱的相遇),你必须通过真理程序(通向“二的真理”的爱)创造出一个新的主体性,否则你就浪费了这个事件,让它白白地消散无踪。换言之,如果一个爱者不用“我爱你”这个宣言把相遇这个事件固化下来,并进而创造出爱的主体,相遇事件很快就会消散如烟,一切回归日常生活。也正是在开启真理程序的意义上,爱指向解放:相遇的事件开启爱的程序,在该程序中新的主体性(爱的主体)经“合体”诞生,该主体打碎旧有的“一”(作为否定性力量的爱),并以“二”的视域重新建构世界(作为肯定性力量的爱)。
有意思的是,今天关于爱的诸种话语,很少涉及持续性。譬如银幕上的爱情故事,都是结束在两个人“在一起”的美满尾幕(happy ending),似乎爱自动就会延续下去。同样有意思的是,银幕上那些直接从“在一起”之后讲起的故事,则完全不再关涉爱的持续,而是转到婆媳、出轨、宫斗(或者和小三斗)、霸道总裁爱上单身妈妈等内容……换言之,今天爱的话语尽管泛滥,但最多只有上半场没有下半场,只是奇迹没有延续,只有瞬间的灿烂(事件),没有永恒的光明(真理)。对于爱者来说,真正重要的恰恰是下半场:上半场的相遇彻底不可控,而下半场的延续才真正和我们的实践相关,才是完全在我们手里面、能被我们抓住的部分。然而,现在极度流行的,却是“瞬间即永恒”(eternity is the moment)这种说法:似乎只要瞬间发生过火花,你就体验过爱了。这要归功于在艺术领域领尽风骚的超现实主义者们,对于后者,爱只有奇迹、事件,不涉及延续、绵延。正是为了反驳这些超现实主义者,巴迪欧提议:爱的话语里不妨少些奇迹性,更多聚焦艰苦的工作,聚焦那些在绵延时间中的不懈实践。正是在这里,巴迪欧引入“忠诚”的概念。忠诚不只是两个人彼此承诺不和他人上床,而是对事件(爱的相遇)的忠诚,让事件不白白发生、瞬间喷发后就迅即消失殆尽、在岁月中了无痕迹。换言之,忠诚,就是让事件去继续得以持存的主体性实践——通过这种后事件的实践,让事件去拥有永恒的属性。[6]43—44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就爱而言,事件、实践和时间彼此纠缠。事件不是一次性的。“在一起”以后、进入“二的场景”以后,奇迹性的事件仍然会继续刺出,如怀孕、孩子降生。换言之,在两个人的生活过程中,将会有很多时刻,让我们以不同的形态重新回到事件性的地点,在这样的点上,我们必须重新做出爱的宣言,甚至是以紧急的形态。于是,爱的宣言也绝不是一次性的,不是当时“海誓山盟,此情可问天”、事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爱的宣言是长期的、分散的,甚至困惑的、纠缠的,需要不断重述,并注定要一次再一次地重述。甚至在爱的宣言将事件构建为真理之后,仍然会有新的事件涌出,让你重新回到开端,再次重新做出宣言。“I love you”是一个爱的宣言的实践;“I am in love”是一个在时间中绵延的状态。但只有不断的主体性实践,才能使永恒降临。
拉康把使偶然性上升为必然性的主体性实践,阐述为从“停止不被写下”(偶然事件)到“不停止被写下”(事件得以持存)的转化:
在否定的移置——从“停止不被写下”到“不停止被写下”,换言之,从偶然性到必然性——中,具有这样一个悬置点,所有爱情都附着在这个点上。所有的爱情,其存活唯依靠“停止不被写下”倾向于做出否定之转换,转换到“不停止被写下”,不停止,不会停止。[26]
在拉康这里,精神分析就是去“不停止”地谈论爱。换言之,精神分析就是忠诚于爱的话语性实践。齐泽克对拉康的论述做出了一个很精到的阐释:“爱的发生,使其停止了不被写下的状态,当它发生后,它不停止地让自己被写下,所有之前的事情,都是朝这一点的努力,所有之后的事情,都是保持对这一点的忠诚。”[18]145巴迪欧则把“忠诚的主体”,视作主体的唯一真实形态:忠诚使得相遇的偶然性被征服,使事件上升为真理,日常生活中的人则转型成为忠诚主体。在巴氏的哲学体系中,面对事件会产生三种不同的主体:忠诚主体、反动主体、蒙昧主体。忠诚主体是巴氏眼中唯一真正面对在事件中真实裂缝的主体,该主体将从裂缝中展现出来的奇点性(singularity)上升成为普遍性。[27]
质言之,对于巴迪欧而言,爱首先具身化了“诸真理—事件的奇点性”。[20]143-144与此同时,爱又构成了“奇点崇高化为普遍的基础形式”。[27]100,[28]这就是说,爱首先指向事件性的爱的相遇,该奇点在既有日常生活(局势)中实是一个奇迹般的不可能(空无);同时,爱也指向后事件的主体性实践,通过该实践,爱从偶然事件(偶然遇到你)上升为永恒真理(始终就是你)。爱,就是持之以恒的建构,坚持到底的冒险。在《爱的激进性》一书中,霍瓦特写道:“发生在爱上的最糟糕的事,就是习惯。爱(倘若真的是爱)是永恒动态(eternaldynamism)的一个形式,并与此同时忠诚于最初的相遇。”这个永恒动态,就是不断的“重新发明”。[17]4巴迪欧曾经在《爱的礼赞》一著中谈到了自己的故事。那时他已七十多岁,回顾自己的人生,巴迪欧说:他只有一次抛弃了爱,那就是他的初恋。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想去补救这份爱时,一切却都为时已晚……在后来的人生中,巴迪欧说,他再也没有放弃爱。曾经充满犹豫、心碎、各种冲突,但再没放弃过爱。爱上她,就是永远爱上她。[6]46-47这位哲人已垂垂老矣,但他说出那番话时,是何等的顶天立地!
发生在我们个体生命中的爱的事件,以及随后那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行动,在生活的微观层面,却真正是激进的事件,在其坚持和延续中,承担着普遍的意义。尽管开始的相遇总是机遇性的,但一旦爱长时间延续,并且带来对“世界”的全新体验,那么回顾来看,它完全不像随机和偶然的,而几乎像是一个必然。爱者关于爱的主体性实践,就是从概率事件中,建构出充满韧性、似乎就是必然的事物——即,宿命(destiny)。
我们看到:爱结构性地包含(1)事件性的爱和(2)在时间中持存的爱;而爱者通过(3)不断重述爱的宣言的主体性实践(担当、忠诚),事件(偶然性)在时间(绵延性)中指向永恒(真理)。爱的根本关键——也是最大难题——就是在时间中刻写这份永恒。
诚然,对于个体而言,那种从概率到宿命的上升,无可避免会带来巨大负担:你不敢去想象“永远”意味着什么。更糟糕的是,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你用尽努力,爱就一定会持存、会胜出。这使得很多爱者最终怯场,做了爱的逃兵。然而问题就在于:任何一个时刻一旦放弃,爱便消逝。在《事件》一书中,齐泽克曾动情地写道:
当我全情地投入爱中,我准备好将我自己献给这份情,即便我提前知道它可能将以灾难告终,即便我提前知道在恋情结束后我会痛不欲生。但即便在这个悲惨的点上,如果有人问我:“这值得吗?你现在就是一个破碎之人!”回答是:“当然值得!它的每一瞬间都值得!如果让我重新再淌一次,我也愿意!”[18]69
爱的实践,就是一个点接一个点地去行动、去爱,不问代价、不问回报。爱不需要特殊的献祭仪式,不需要“真情不够,钻戒来补”,只需要那使相遇不再偶然的主体性承担,只需要对爱的宣言不断进行重述,一个词一个词地把概率打败,一天一天地把概率打败。
投入爱中,就意味着投入一场坚持到底的冒险,意味着不断合力去开创前方的绚烂美景。爱者,必须充满韧性,一吵架就放弃,一言不合、意见不同就分手,是对爱的羞辱。真正的爱,是对困阻障碍的持续的、甚至苦痛的胜利。经常会有人问:爱要如何“保鲜”?实则,爱是无法被“保鲜”的:“保鲜”本身就是问题而非解决方案,因为你无论怎样保,都是保不住“鲜”的。厨房里的“保鲜膜”,最多只能延缓食物的变质而已。爱的实践,不是去“保鲜”,而恰恰是去创造——不断创造“鲜”,不断创造全新的“世界”。爱不只是两个人过家庭生活、“过日子”,而是不断地重新创造,不断让遭遇爱这个偶然事件具有时间中的绵延性,以至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相遇的绝对偶然性,最后产生了命运、归宿的气象。
爱者的主体性实践,就是努力使纯粹偶然性、随机性的事件,最终上升为一个具有永恒属性的真理。用更简明的方式来说,爱的实践,就是去消灭“人生若只如初见”[29]。之类的感慨——与其诗性慨叹,不如激进行动!“我爱你”,就是“我永远爱你”,就是我永不放弃。否则,人生就每次只能“初见”(相遇的事件),之后如同厨房里的食物那样每况愈下,差别只是腐坏的速度而已——彻底腐烂后再另找个人,重新开始腐烂过程……这是对爱的不断羞辱!时间的绵延,本身就预设在爱的宣言中;爱的实践,就是去努力将概率锁定在永恒的框架中。爱者在“二”的体验中,一个点接一个点地建构爱的真理,在时间中建构永恒。通过创造某种持存的东西,一个“世界”才真正地诞生。
流行歌曲唱道“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确实非常痛快、非常淋漓尽致,然而在共同—生活中持续地爱、永不放弃地爱,才是真正的淋漓尽致,才是用全部生命“表白”爱。是以,爱的工作(workoflove)比爱的奇迹(miracleoflove)更关键,不断地思考、行动、改变、创造,尽管繁重、尽管看不到头,但诚如巴迪欧所言,“幸福,会是所有工作的内在奖励”[6]81。
结语:爱、死亡与后人类
作为人类主义核心主题(乃至至高价值)的爱,在巴迪欧这里,被重构成为一个后人类主义的真理程序——一个通向“二”的真理(绝对差异的真理)的程序。爱不是属人的、而是非人的;然而,恰恰是这个本体论层面的黑洞性—深渊性——在现实世界中则呈现为溢出性—逃逸性——的肇因,使得人遭遇有潜能引发主体性转型(成为“爱者”)的事件。进而,爱是这样一个本体论场域,在那里,事件、实践和时间彼此纠缠。也正是在这三者结构性缠绕的意义上,爱不只是能够激发主体性转型,并且能够引致新的世界构建。
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曾在其名著《诸种致命策略》中写道:
爱一个人,就是把他从世界上独立出来,抹除关于他的所有痕迹,剥夺他的身影,将他拖进一个谋杀性的未来(murderous future)。去爱,就是去围绕另一方打转(就像围绕一颗死星打转),并把他吸收进一道黑光中。一切都豪赌在对一个人类个体之独异性的过高需求上。无疑,这就是让爱成为一个激情的力量:其对象被内化为一个理想的目的/终点(end),而我们知道,唯一理想的对象是一个死去的对象。[30]
爱,对于鲍德里亚而言,是“致命的”:被爱的那一方,永远已经(always-already)被充满激情的爱者所杀死。[31]
在我看来,巴迪欧对爱的重构,恰恰构成对鲍德里亚的一个回应:爱不是围绕另一方打转、对另一方之独异性进行理想化的豪赌,而是进入“二”的场景,去共同构建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死星,而是充满活力。如果说“一”的真理总是一方把另一方吸收进去的一道黑光,那么“二”的真理恰恰是基于绝对差异的永恒的动态创造。[32]
故此,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绝非一件无足轻重之事,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对于巴迪欧而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作出“我爱你”的宣言、进而“合体”以“二”的视域创造世界,就是一场使动物上升到人类、令事件上升到真理、将偶然上升到“命定”(永恒)的激进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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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