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题目:近年来最好的唐诗选本
作者: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
本文原载《中国诗学研究》2019年第2期,转自中国知网
刘学锴老师的《唐诗选注评鉴》这本书,是我近些年来所看到关于唐诗最好的一部选本。它的成功之处,第一是体例精善。这本书包含了关于唐诗研究最重要的方法,构成了一个从作家作品精选到鉴赏精读,熔考证、辞章、义理为一炉的完整系统。第二是厚积薄发。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了精审,而这么大的一部书,以一人之力,是非常不容易的。它包含了刘老师多年来在唐诗这块领域中深耕细作的辛勤劳动,许多独到的真知灼见都不是浅学所能窥见,有着钻之弥深,仰之弥高的深度、厚度与浓度。第三是特色鲜明。如果仅有前面两项特色,完备与深厚,而缺乏鲜明的学术特色的话,还是不能够成为众口相传的传世之作。
这部书有两个非常鲜明的学术特色,一是根据深人浅出、具有较髙的可接受度的标准,而不是根据文学史来选的作品。根据文学史来配合选作品,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学教育莫大的误区。因为,这样一来,就把文学仅仅限于专家的学问、专门之学,没有把它看成是普通知识大众能够去欣赏的作品,看成是更为开放的一整幅文学遗产。唯文学史至上,这是十九世纪知识学传统对中国古典的一种伤害。刘老师这本书大大发挥了《唐诗三百首》的优秀传统,可以说是,在《唐诗三百首》之后的一个后出转精的典范之作。二是含蓄与明快的统一。含蓄是唐诗的诗性所在,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唐诗更有点让人感到迷惑的是,那些明快直截、俊爽上口的诗,又有如食橄榄一般回甘无穷、如饮醇醪一样留香悠久之美。我们可以从意象看出含蓄与明快的统一,如岑参的“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是“超越时空的阔大悠远”与“想象力的真切生动”(第493页)相融合;如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既有“月临关塞的鲜明图景”以及“由此引发的悠远历史想象”,又有“寓慨深沉”“启人深思”的古今对照(第427页)。我们可以从辞与调的关系上看含蓄与明快的统一,如杜牧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的“圆转流美又抑扬有致”(第2133页)。也可以从句与篇的关系上看含蓄与明快的统一,如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仅是塞外飞雪奇观,不仅是诗人浪漫感受,而且要从全篇“北风呼啸”“白草尽折”“气候酷寒”读人,才能真正读懂“尽管客观环境艰苦严酷,但戍边将士心中却永远存在着春天”的军旅豪情(第497页),这就不是摘句所能得到的完整鉴赏。这样的例子多不胜数。因而“含蓄再加上明快”,从一个具有美学悖论的角度,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唐诗之所以是唐诗之魅力所在。依我个人之见,我们从这本书的许多作品细节中,都能看得到这个如水银泻地般贯穿全书、贯穿所有结构内部的唐诗之魅的影子在其中晃动。因而我认为“含蓄与明快的统一”,不仅是刘老师的一个非常重要、极富特色的学术思想,而且已经用科学的研究来得到了充分的证明;更进而言之,不仅是关于唐诗,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国美感的特征。我们做中国文学理论的学者,不应该只盯住古人现成的理论,而应该更多从具体的文本着眼,从全面而整体的选注评鉴这样的中国古典学训练着眼,从中得出什么是中国美感、什么是具有中国主体的文学理论。这是我从刘老师的书中得到的最大收益。
我2015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做客座教授时,有一门课程,就是李白诗选,我主要就是以这本书为教材,这种既有深度又有可接受性,既有兴发感动又有学问训练,既区别于语文学又区别于文学史,非常中国古典学的讲授风格,几乎大大区别于以往的香港中大传统,深受香港本科大学生的喜爱与好评。因此我非常感谢刘先生给我的信心与助力。我也由此更加坚信,除了文学史这种来自西方的讲课方式之外,更有我们中国自己本土的鉴赏学传统、义理考据辞章学融合的传统。因而依我个人之见,目前为止,这个选本代表了中国唐诗选的最高成就,一定会成为莘莘学子走近唐诗的一本宝典。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