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题目:唐诗与魅的世界
作者: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
本文原载《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7期,转自中国知网
摘要:在“世界的祛魅”中,如何返回魅的世界,是现代哲学思考的重要问题,同时也应该从中国传统的思想中汲取智慧。唐诗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典范,具有丰富的诗歌智慧与美感经验,可以为我们重新激活,使现代人有所受用。
关键词:唐诗 魅的世界 诗歌智慧 活古化今
引言
三十年前我在《文学遗产》发过一篇头条,叫《传统诗歌与农业社会》。[1]我认为我们的传统诗歌是和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很不一样的社会、很不一样的世界,我们很多的诗歌美的问题都应该从这样一个角度去认识。我现在研究的课题是中国美感,我认为美感在传统中国被理解为价值取向、思维方式还有生活智慧这一系列所开出来的一种美好的生活体验。以往的研究太西方化,我们知道西方研究美有三大部分,一是研究美的本质,把美当作一种形而上的真理研究,因为西方研究的一个特点就是求真理;二是研究美的艺术,大量的绘画、音乐,从艺术方面研究;三是研究美感,但是西方研究美感是形式的美感,如康德所说的纯粹美感,所以和我们讲的中国美感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我们的研究过于西化,把它切割、把它孤立,有一种形而上和知识化的弊病。我力图从人物、意象、物候、器物、饮食五个方面,以及诗论、画论、文论,当然还结合诸子、经史和历代诗文作品来探索中国古人在整体的生活美学方面,比如修行意境、生命召唤、风土体验、时间醒悟、物候感应、器物品赏、人文风流、饮食体味等等方面,来体现极为丰富的美感经验、审美经验和智慧,尤其其中一大部分是当代社会丢失的体验。比方说唐诗里表现的古人和山川日月、草木虫鱼的交往经验,伤春悲秋,微物关情,小小的一个声音在空山里的感应,一片飞花减却春,诗人如何从大自然中汲取生机,以及乐天爱物、同情共感、宇宙意识等等,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和生命的激情。比方说宋代的诗人在人文创造活动中,精细地去体会那种生命韵味、他的理想、他的情怀。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说的美感经验,我们已经丢失了其中很大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们现代人读古书读不进去,很难在一个气场、频道上感应古人的所思所想?我有一个比方:我们现在的电脑如果没有安装一个软件系统,就不能写字,也一个字都读不出来,word软件、浏览器如果一个都没有的话,一个东西都看不了。我们的大脑相当于早在“五四”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把整个系统换掉了,换成另一套软件系统,这样怎么读懂古人呢?你的软件与古人不一样,怎么能够理解他呢?我们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被现代思维渐渐“洗脑”了,我们被拆除了大脑中原有的这一部分相关的感知系统、思维方式、抒情特点、生命意境。所以我们今天就是要重建一套系统,我们要重新把这些经验的东西上升为一种现代的论述,从生活方式这个角度重新去激活古代文明的美,使现代人有所受用,这个新的思路,叫“活古化今”,就是让古代的思想智慧激活,在今天活起来,让我们今天的许多问题通过古人的思想加以融化、消化、转化。今天也是一个最好的机遇来讲中国的经验、中国的智慧、中国的美感。我们知道,从“五四”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学习西方的文化,是应该的,有的还是要学习的,特别在科学技术、政治民主、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等方面都要学习。但是现在不能老是处在一个学习的阶段,我们要重新认识中西方的文化,要有一种平起平坐的意识,不能永远当西方文化的小学生,跟在他们背后。传统与现代是相互平等的,这是我的一个观点,因为所有的传统都是有根源的,之所以成为传统就是有生命力可以传承下去的,不然它就不叫传统。正如可以将现代的概念视为传统延续一样,我们也要把传统看作是现代性概念的一个部分来理解。我接下来讲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魅的世界与现代生态文明与现代哲学,然后是中国儒道思想对于魅的世界的表述,最后是唐诗与魅的世界解读。
一、魅的世界与现代生态文明与现代哲学
现代社会学家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祛魅”(Disenchantment),源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2]就是说由于科技的进步和生活理想的衰落,我们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原先令人沉醉其中的诗意魅力了,林毓生先生译为“世界不再令人着迷”。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的一个现代化特征就叫祛魅,因为科技化、理性化、科层化、功利化、城市化、格套化、形式化、规训化等等。
我们现在的世界就是一个祛魅的世界、失魅的世界。现代社会有这样一些特征:环境的破坏、大自然的报复;人与自然的疏离;人的原子化、孤立化与单面化,人与人之间没有很亲近的关系,只是一种工作的关系或者一种功利的关系;人心的麻木,人心的沙漠化,甚至恐怖化;一切向钱看,功利至上,科技决定一切。这都是失魅的世界。
那么,什么是魅的世界?魅的世界包括很多方面,但首先是生态文明。生态文明也包括很多方面,第一是生态意识,第二是生态行为,第三是生态制度。我们政府最焦虑的一件事情,习总书记一直在讲的一件事情,就是生态。生态问题是中国最焦虑的问题,政府在大力倡导绿色发展战略。生态文明所有的方方面面,生态的行为、生态的制度、生态的产业、生态的规划等等,最重要的是生态的意识。
生态意识从哪来?首先,我们的中国古典文明当中关于生态意识方面就有重要的思想,因而一些做中国美学的学者,开始转过来做生态美学。中国的生态美学有很多的东西。海德格尔曾经讲过诗意的栖居,是西方现代存在主义哲学非常重要的思想,人不能变成一个单向度的、一个完全生活在功利社会里面的人,而是应该有“天地人神”。这个“天地人神”的思想,真的是和中国古老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海德格尔和老子、庄子之间有文献与思想方面的一些重要联系。又比如哈贝马斯,他认为人与世界、人与外界并不是简单的主客对立关系。我们一定要把它们变成对列的关系,才好进行计划规划,进而征服这个世界。哈贝马斯提出“主体间性”,主体与主体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其实是平等的而且相互转化。他最大的思想就是反对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而现在我们看到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无论是在社会生活,还是家庭生活,我们都能发现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太厉害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必须要朝九晚五,我们现在堵车为什么堵得那么厉害,大数据显示现在堵车的罪魁祸首就是大家要在同一个时刻上班,这是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为什么不可以把它错开来,为什么不可以不要那么整齐地上班呢?
生态意识首先要有一个生态史观,生态史观就是认为人类的发展有三个阶段。第一,黄色的阶段,就是农业文化,农业文化对大自然有破坏,但是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它的破坏,时间尺度是用几十年、几百年来衡量的,比如黄河的植被破坏、黄河的断流。第二,工业文明,我们叫作黑色时期,那是几个月、几天就能把天空变成黑色的天空,几天就可以把一个城市变成不宜居的城市。第三个阶段就是今天所说的绿色文明。所以生态意识不是一个部分的和解调整,不是一个权宜之计,而是整个人类文明的一个大的变革、大的格局的变化,西方更剧烈一点,而中国不论是农业文化也好,整个哲学思想也好,它不像西方一样。西方思想的两大前提,一个是一维性,就是西方整个思想,没有哪个哲学家这样去设定,但是整个思想的程序就设定好了,好像冥冥当中有只手拉着他们,世界只能进步,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回走,不能停下来,这就是一维性的。所以如果你要生存、要发展必须要赶上世界的发展,你必须要征服它,而且是简单直线形的进步。最典型的一个文学上的例子就是歌德和他的《浮士德》。在这个永远的进程中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是死亡。这个特质带来整个西方文化的崇尚竞争、崇尚创造,甚至是为新而新,为创造而创造,虚无的创造。现代人的欲望其实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不断有人去制造不同的花样、不同的思潮,包括西方的文艺、美学、西方的整个产业都是一整套一维性的思维。而中国不是的,中国是循环再生、往复循环、存有连续、天人合一的思想。西方思想的另一个前提,是原子化。好多西方的朋友都觉得在中国养老比较好,他说你要是把孩子送到西方去,再也别想他们有孝心了。西方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原子,独立的。所以不要把孩子送到西方去,或者学业成了就让他回来,还是让他们多学中国的文化,多读中国的经典,让他们成为一个有孝心、有爱心、懂得感恩,能够回报父母的人。
生态意识除了生态史观之外,还有权利,自然与动物的权利,一棵树有一棵树的权利,一根草有一根草的权利,一朵花有一朵花的权利。中国古人在先秦时代,在周朝的时候就有专门管山丘的官叫山虞,专门管森林的官叫林衡,讲“斧斤以时”,不能随时去砍伐。习总书记有一句话,“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山水林田湖草是一个生命共同体。
二、中国儒道思想与“魅”
中国儒家讲“天人合一”“仁者爱及万物”“生生”。第一个“生”是动词,第二个“生”是名词,让每一个生命生存、发展、生生不息,这是《周易》当中的思想。还有“祭祀山川”。我们以前认为祭祀河神、山神、土地神那是迷信,其实这是中国古人对大自然的敬畏。祭祀山川的思想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而是在几百年的历史当中产生出来的。我们想象一下,当我们的祖先在和大自然相处的时候,他们会觉得那一个地方、那一片山水让他们感觉非常舒服,而另一些地方很难受。如果他觉得这个地方水土非常好,空气湿润,气候也好,慢慢地他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感情,他就会觉得这个大自然背后有一个秩序,这个秩序把一切都调整得很好,所以才会去祭祀一下。这个思想就来了,这其实是感恩酬报的思想。杨联陞先生曾专门讲过这个问题。[3]
我们接下来讲一下老子的道。《老子·第二十五章》:“(道)为天下母。”道是万事万物的母亲,我们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从来不会要求我们回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河上公注:道刚开始所生的是一,混沌的。然后分出阴阳来,对裂化,任何一个事物必须经历这样一个阶段,对裂化,但是必须要回到三,三是让对裂的、分开的回到一起,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三生万物,河上公注说天地人共生万物。[4](P169)共生的思想是从这来的。习总书记说的“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是有经典的、有根据的,我们生活的智慧是这样来的。所以,道使万物共同生成、发展、平等、和谐。道是一个善,中国道家没有说道是一个善,但它其实就是一个善,万物运作,各归其根。很多人把老子的道理解为自然界本身,其实不是的,道不是自然界,也不是原始社会,很多人说老子要回到原始社会、没有开化的社会,不是的,这是对老子的道的误解。道也不是一种物物相食的自然,我们知道那充满了残酷的血腥,老子的道讲的是一种和谐。老子的道不是反文明的自然,也不是无所事事的自然,老子讲“生而
有,为而不恃”(《老子·第十章》),他讲了“为”,主要是不要把它固定住,把它霸占起来。那么老子讲的“道法自然”的“自然”是什么?其实是本来如此、通常如此、自然而然,[5]用简单的话说就是“万物本然”。老子的“道法自然”是文明的最高原则和价值,自己如此、自然而然,非创生、非设计、非操控、非驱迫,是尊重生命的本身内在的力量与美好。[5]每个生命都有本然,要高度尊重每个生命的美好。老子是尊重每一个生命整体的,“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第七十七章》)。比如在过斑马线的时候车要让人,这和老子的思想有关系。美国的交通规则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叫“路权”,就是说小车一定要让大客车,人少的车一定要让人多的车,越占交通优势就越要让交通劣势的车。比方说汽车要让摩托车,摩托车要让自行车。这个路权的观念就是我比你有优势,所以要让渡一部分权力给你。“高者抑之”,你有优势就下来一点;“下者举之”,没有优势就给你一点优先权,所以车要让人。这是一种让渡的观念,路权人人平等,但是它有着这种补偿观念在里面。这个观念和中国的老子思想是相通的。
我们总结一下,道是生生,道无私无欲、清静无为,道使万物共同生存发展、平等、和谐,道是一个善。当然,道以阴性为主,比如说《老子》也是妇女儿童哲学,特别尊重妇女儿童,西方有专门的妇女儿童哲学,把妇女儿童崇拜得不得了。道通过母性,通过柔弱、宁静、甘居卑下发生作用。道赋予万物以德,亦即本性,使万物本性平等,有价值和尊严,道通过万物自化而发生作用,万物是生而自由的。西方著名的思想家马斯洛,他的人性观特别崇拜老子。西方有很多思想家和老子有关联,马斯洛是典型的一个。他其中的一系列“道家式”,我们叫“道家”。“道家式”的原始,就是简单的生活,我们看到西方的一些朋友跑到大自然中去,或者装修的房子没有油漆,都是砖头。“道家式”的倾听,比如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要多互相倾听。还有“道家式”的朋友、“道家式”的教授。还有“道家式”的情人,就是对于对象基于爱与尊重的不干涉、不控制、不操纵、不改造以及注视、聆听和默想。马斯洛开创了一系列“道家式”的东西,他特别崇尚道家思想。[6]
三、中国诗歌智慧与“魅”
维柯讲诗性智慧,简单来说,就是认为人类在童年时代所开发的诗性智慧和后来的抽象智慧是平起平坐的,但是我们认为儿童的思维不对,缺少计划的修整,所以诗性智慧后来就丧失了,十分可惜。[7]中国的诗性智慧、诗歌智慧包括很多内容,这里只简单讲一下“返魅”。
什么叫“返魅”。白居易有一首诗:
每逢人静慵多歇,不计程行困即眠。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
白居易《华州西》
白居易做官的时候要去各处出差考察,有一年他在华州的一家饭店,起身离去的片刻,忽然又不走了。“每逢人静慵多歇”,因为公务繁忙辛苦劳累,一安静下来就想睡觉,“不计程行困即眠”,随时都想休息;然而,“上得篮舆未能去”,篮舆就是古人乘的轿子,当他坐上轿子的时候突然叫那个轿夫停下来别走,为什么不走呢?因为“春风敷水店门前”,店门前那一幅春水荡漾啊!诗人深深感动了:让我再看一看,让我再欣赏一下吧!这时,所有的旅途困倦和官场烦恼一下子干干净净,都没有了,回到一个魅的世界,诗意的世界,这就称为“返魅”。唐人当然有很多苦难的生活,但是诗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只要有诗就能返魅,他们仿佛有时空隧道,瞬间就能回到魅的世界。白居易就是如此。再来看一下闺妇之愁: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闺怨》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代言体闺怨诗。王昌龄写这首诗一方面是为闺中女子讲述她们的苦闷,另一方面也是讲他自己,通过男女角色的互换来表达对功名利禄的无奈。大自然的感召,一片青青翠翠的绿色,唤醒生命中原初的本心,人生苦短,为何要留恋功名,回到魅的世界吧。突然某个瞬间,唐诗当中的兴感常常是抓住人生中的一个瞬间来写。俞曲园的《湖楼笔谈》中说:“‘闺中少妇不知愁’云云,以见春色之感人者深也。李太白诗‘床前明月光’云云,以见月色之感人者深也。盖欲言其感人之深,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以无意写意则意真。知此者可以言诗矣。”以无情写情,以无意写意,这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本质。当然我们一般人讲无情无意是讲柳色、春风、山水,但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意思在背后,是指那个功利的世界、无奈的世界、失魅的世界,以此反衬一个魅的世界。唐诗正是将失魅的世界返魅而成为有情的生命,以召唤人心,回到生命的本真。
唐诗是未祛魅的世界,因为它充满了人类的童真,我们可以从衣、食、住、行来举些例子。
衣。施肩吾这首诗多好:
卿卿买得越人丝,贪弄金梭懒画眉。女伴能来看新聂,鸳鸯正欲上花枝。
——施肩吾《江南织绫词》
做衣服的时候与鸳鸯正好上花枝的那个瞬间联系起来,这衣服活了,这衣服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西方的衣服是衣服,身体是身体,是原子化的,而中国文化是有连续性的,物和人有时候是分不开的,物当中有人,人当中有物,存有连续,主观和客观分不开,就像是儿童思维,没有什么主观与客观、物与我。衣服特别美,因为它很活。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清平调·其一》
穿这种衣服的人真是仙子,跟云在一起,跟花在一起,甚至云嫉妒她,花也嫉妒她,走过的地方一片春风拂槛令人迷醉。
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李德裕《长安秋夜》
李德裕,唐代军机大臣。“内官传诏问戎机”,通宵达旦写方案写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才回去,“载笔金銮夜始归”。他回来的感觉多好,“万户千门皆寂寂”,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月中清露点朝衣”,天上的清露滴下来点在他的朝衣上,这个画面想想真美,朝廷重臣的自豪,责任担当的尊重,在天地间舍我其谁的感觉。那是一种大丈夫的骄傲,在天地中顶天立地又独来独往的高贵感。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权德舆《玉台体》
蟢子是一种会飞的蜘蛛,腿很长,因为古人认为蜘蛛可以在墙上摆一个卦,卦象摆完了就要回来了,所以他说“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藁砧”是丈夫,因为藁砧是铡草的垫子,铡刀叫鈇,丈夫谐音“鈇”,所以藁砧可以代称丈夫。这是古人对于衣服的体会,充满儿童式的情趣!
现在我们讲“食”。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问刘十九》
古人的酒最美的并不是酒本身,而是喝酒的时间点,比如下雪的时候,红泥小火炉点上,叫上朋友来喝一杯,那个心情,就特别香。古人特别讲究人与自然交流的微妙时刻,这首诗歌所写的就变成中国诗人喝酒的一个经典时刻。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暮春的柳花在店里飞来飞去,漂亮的江南美女在劝酒,欢欣喜气地走来走去。我们分不清究竟是春天里的柳花在风中穿行,还是江南女子穿行而引起风花摇漾,整个气场就是令人酣醉的。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很名贵的酒,王维年轻的时候是很豪爽的一个人,两个人聊天相投,就下马喝酒,就很畅快相约,就把马往柳树上一栓。这个动作多潇洒,中国诗歌自从王维“系马高楼垂柳边”之后,再也没有这个潇洒的动作了。马被人拿走也没有关系,就喝酒去了,这就是古人生活的情趣。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渔歌子》
画面很美,吃鳜鱼时就会想到那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美。
还有“住”。我们看古人怎么写他的居住:
门外水流何处,天边树绕谁家。山色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
——皇甫冉《问李二司直所居云山》
这首诗写他自己的生活,写他家旁边的风景环境。“山色东西多少”,东边多少西边多少不清楚,因为每天都有云遮来遮去,好有灵气的云,它们来向我们问候。这首诗充满了小孩子的好奇心,充满探究和对周边环境的喜爱才会这样问。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王维写城市的美不是写高楼大厦,而是“雨中春树万人家”,它跟大自然融合在一起,每一个建筑都有树丛掩映着、包围着。
洱西西望无纤云,水自潺潺草自新。如此海天如此地,不知何处着尘氛。
这首“唐诗”是我写的。我去大理特别感动,云南的天空一丝云都没有,我就仿照唐诗写了这首。“唐诗”并不一定是唐人写的,现代人也可以写唐诗。用钱锺书先生的话来说,唐宋诗之分,乃风格性相之分,非时代先后之异。[8](P2)如果你的风格像唐人那么就是唐诗,我这首写得比较像,当中充满了一种时代的关怀,北京的天空哪有这么好?
再来看看“行”。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任何一个地方古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月亮,所以可以把愁心寄给它,想念时时刻刻都跟着你。古人的思维方式和视听感官,与现代人就是不一样,现代人哪有把愁心寄给月亮让它看一看的。
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戎昱《移家别湖上亭》
古人离别的时候,不止亲人要相送,一草一木总关情,还有与黄莺相处长了,你要走了它也要叫几声送你。万物有情,微物关情,现代人怎么会想到黄莺会送你呢?
窗前百啭尽声声,常忆清晨魂梦轻。山鸟不知人已去,殷勤唤我碧溪行。
这首“唐诗”也是我写的。受到唐人的影响,我写这首诗很有感情。暑假的时候我在贵阳孔学堂,一个风景很美的地方,住了半个月,每天此起彼伏的鸟声,我都听出来那个鸟声通知我:今天会出太阳或者会下雨。那一天我要走了,那个鸟声还在叫,那些鸟不知道我已经走了,还在那里唤我起来。
一路青山与翠溪,清风明月鹧鸪啼。亲心总与月光在,到处随儿儿不知。
这也是我写的。我有一个小序:“余自申城往大理,转昆明,赴贵阳,大年三十晨抵家,探望父母大人。甫入门,九十老父问:‘天下子思父母心切耶?抑或父母思子更切耶?’余莫能答,有诗记曰”云云,我就写了这首,九十老父盼望我归来。
中国人的自然观,“一草一木栖神灵”(唐·沈期《范山人画山水歌》),一草一木都有生气,中国的画论、山水论都讲到人与自然之间深切的缠绵的感情,有相通的价值,相通的赤子之心。这也就是中国的诗歌智慧。再讲一个例子,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怀辛大》,我们看看唐代人的思维、唐代人的感官,如此灵敏: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
我们城市中的人真的无人感受与关心太阳什么时候落下,月亮什么时候升起来。诗中的月亮是从池水上一点一点升起来的,真是太美好了,全幅是大自然阴阳的协调。“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古人是束发的,如果在一个身体非常放松的地方,古人就会把头发散下来。而“轩”就是一个可以打开窗子的亭子,躺在那里闲卧,那种空间的美,通透感,人在大自然中很放松,讲的是身体的感受。第五、六句进而写嗅觉和听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那么,谁闻到过荷风的香气,只有唐人如此敏锐地领略过。谁又能告诉我他能听到露水从竹子上滴下来的细微的声响?古人真的能感受到。我们相信孟浩然有非常灵敏的听觉,或者古人的听觉和我们的不一样,感受到那么一个宁静的夏天的晚上竹露滴下来的声响,这是身体的感受。接下来更是灵魂的感受,“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他在半夜还不能释怀,或者,还深深陶醉在魅之中,还在想他的朋友,这样的风景希望能够和朋友分享,能够让他听听我弹的琴。所以我们说古人的那套软件系统,好像有我们不一样的听觉、视觉,甚至有不一样的灵魂的感觉。唐人这种魅的世界,创造了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生命的深情共鸣。钱穆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当中说道:“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9](P360)每一个字我们都能懂,但是要真正理解,需要我们走进中国古典文化深处。
参考文献:
[1]胡晓明.传统诗歌与农业社会[J].文学遗产,1987(2).
[2][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北京:三联书店,1998.
[3]杨联陞.中国文化中的报、保、包之意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4.
[4]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刘笑敢.老子古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6][美]马斯洛.人性能达的境界[M].林方,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7][意]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8]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钱穆.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