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与文-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论文】吴冠军:如何智慧地丧失对智能的控制

发布日期: 2021-03-20   作者:   浏览次数: 24

论文题目:如何智慧地丧失对智能的控制

作者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政治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社会科学报》,202079

 

神经网络算法(人工智能)在各个社会领域的“全面赋能”,实则意味着“生物化学算法”(“人类智能”)的全面赋闲。

人类可能正在丧失对智能的控制。但真正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智慧地去丧失对智能的控制。这或许才是“人类智能”自其诞生至今所面对的最艰难的考验。

媒体已经反复向我们宣布:“人工智能时代”已经到来。2019年在上海召开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集中地展示了人工智能在教育、健康、金融、零售、交通、制造、服务等各个社会领域的“全面赋能”,包括解放双手的无人驾驶、人工智能技术加持的智能车间、由“机器人医生”坐诊的“诊室”、“看脸”吃饭与购物的智能商场,等等。“赋能”,便正是人工智能在我们这个时代施加改变的形式。

 

人类或将越来越被闲置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从购物、获取资讯、投资、招聘乃至择偶,人们正在把越来多的决断权交给人工智能算法。当大数据投喂下不断迭代的算法在分析人类行为、预测人类决策时已经“比你更了解你”,人们便会更多地让算法来代替自己做决策,这又导致其决策更容易被算法处理——在人工智能与人类这样的彼此互动中,最后的结果无可避免地是后者被最大程度地边缘化。由于运算和处理数据的速度大幅落后,人类或将越来越被闲置。换句话说,神经网络算法(人工智能)在各个社会领域的“全面赋能”,实则意味着“生物化学算法”(“人类智能”)的全面赋闲。

牛津经济研究所2019625日发布最新报告《机器人如何改变世界:自动化对于就业与生产性究竟意味着什么》,根据其计算,仅就制造业而言,自2000年以来全球已有170万就业岗位消失,而在2030年前会有多达2000万个岗位消失,这些就业岗位由自动化系统替代,机器人能够处理高度复杂任务并适应不同的工作环境,且成本越来越低。除制造业外,机器人已经大幅度地深入到医疗保健、物流、零售、运输以及餐饮相关行业,并在向社会各个领域快速延伸。大致上只要是重复性的、机械性的工作,以及需要海量检索和分析数据的工作,机器的取代都迫在眉睫。

 

人工智能可能将全方位地进入各种专业领域

 

有意思的是,这份牛津报告的主要篇幅,聚焦在制造业上。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十九世纪机器取代工人的场景。今天媒体仍然将人工智能威胁论者如埃隆·马斯克、斯蒂芬·霍金、比尔·盖茨称作“乐戴分子”(旧译“卢德分子”)——这个标签最早指的是十九世纪英国纺织工人所组成的秘密社团,他们摧毁棉纺机器,声称新技术将毁灭世界。许多当代人工智能研究者亦认为,无需对岗位消失感到担心,因为就像当年离开制造业的工人大量进入服务业,超级计算机、智能机器、机器人、算法亦将会带来很多新的岗位。

社会学家杰奥夫·科尔文在其影响广泛的《人类被低估》著作中宣称:过去三百年在推动经济发展上被认为重要的那些技能,在今天已经不再是最有价值的了,“新的高价值技能是我们最深层的本性的一部分,那些诚然将我们定义为人类的能力:感知别人的想法和感受;在群体中有生产性地工作;建立关系;共同解决问题;以用逻辑无法达到的力量来表达我们自身。”科氏观点实际上就是,人际关系与互动的能力在人工智能时代将成为“高价值技能”。而牛津报告也给出了同“科氏职场指南”相近的答案:需要“同情心、创造性、处理人际关系”的工作,“在未来几十年内仍将专属于人类”。

然而我想提出的观点恰恰是: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全面赋能”,和十九世纪的那次“机器入侵”全然不同。媒体和研究者对制造业的特别聚焦,实则恰恰遮蔽了这个不同——人工智能的赋能,不只是针对人类的身体能力,并且针对其认知能力。那就意味着,人工智能绝对不只是用机器(智能机器)将工人从工厂车间中驱赶出去,绝对不只是针对所谓的“低技能岗位”“体力劳动”,而是全方位地将人类(所有的“人类智能”)驱赶出去,包括律师、教师、医生、理财经理这类主要建立在认知能力之上的工作岗位。

“机器”或“机器人”,是一个很误导性的对人工智能的称呼。人工智能并不需要一个机器人的“身体”,而是只需要连接互联网即可。今天以神经网络算法为核心的人工智能也不会产生出“意识”乃至“自我意识”,甚至它同媒体上所谓的“通用人工智能”也丝毫没有关系。然而,通过那种被命名为“机器学习”的神经网络学习方式,人工智能(大数据投喂下的神经网络算法,即媒体所谓“狭义人工智能”或“专用人工智能”)却正在全方位席卷式地进入各种以认知为核心的专业领域,不断地快速迭代自身。故此,在《人类简史》三部曲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看来,“由于机器学习和机器人技术会持续进步,所以其实任何人类工作都有可能受到自动化的威胁”,“人工智能要把人类挤出就业市场,只要在特定行业需要的特定能力上超越人类,就已足够”。

 

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后工作社会”

 

对于科尔文等人所提出的人际互动沟通能力,赫拉利很有说服力地提出:人工智能的“非人类能力”,实则能够在更智能——亦即,更有效率达成目标——的层面上直接解决问题。人工智能并不致力于加强人类“个体”彼此之间的互动与联系,而是用远为高效的“集成网络”来全盘取代。对此,赫氏的论证如下:“计算机并不是彼此相异的独立个体,因此很容易把计算机集成为一个单一、灵活的网络。所以这样说来,我们面临的不是几百万台计算机和机器人取代几百万个工人,而是所有个体的工人都会被一套集成的网络所取代。因此,讨论自动化的时候,不该把‘一位司机’的能力拿来和‘一台自动驾驶汽车’比较,也不该把‘一位医生’和‘一位人工智能医生’进行比较,而该拿‘一群人’的能力和‘一套集成网络’进行比较。”

赫拉利的这一段分析强有力地论证了,人际互动与沟通上人类具有的所谓“高价值技能”,恰恰能够被人工智能的“非人类能力”在远为智能的层面上整个取代。由一群人(如人类医生、人类司机等)所构成的人际合作网络,不管里面有多少擅长“感知别人的想法和感受,在群体中有生产性地工作、建立关系、共同解决问题,以逻辑用无法达到的力量来表达我们自身”的高能力个体,其彼此互动所形成的最终效应,都无法达到人工智能这个“集成网络”所产生的效应——后者不只是在处理数据、运算和学习上具有巨大的速度优势,组成它的各单元彼此“互动”方式亦远为直接,不需要“沟通技巧”,无需感知或猜测“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亦不需要用超过逻辑的“力量”来表达自身。

因此,代之以加入讨论哪些领域和岗位会较少受人工智能影响,我们需要讨论人全面被边缘化的问题——前者只是策略性的讨论(个体策略),而后者才是政治性的讨论(共同体政治)。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后工作社会”,但妥当的政治问题恰恰在于: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后工作社会”?是通向马克思当年所冀望的每个人都有闲暇来从事“非异化”活动(自由地切换于打猎、捕鱼、放牧以及从事批判)的社会?还是通向一种“被普遍化了的无产阶级化”(贝尔纳·斯蒂格勒语)的社会,在其中所有人都因为知识和马克思意义上“一般智力”的被清空而变得不再相关、不再在工作的意义上被需要?在我看来,这才是人工智能时代最关键的政治哲学问题。

质言之,我们必须哲学性地与政治性地参与到那无可避免正在到来的“后工作社会”的构建中。我十分同意法国思想家凯瑟琳·马勒布对这个时代所作出的判断:人类可能正在丧失对智能的控制。但真正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智慧地丧失对智能的控制。这或许才是“人类智能”自其诞生至今所面对的最艰难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