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题目:朴实白描与隐讳点击——朱自清《背影》语言赏析
作者: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本文原载《名作欣赏》2020年第28期,转自中国知网
摘要:朱自清的《背影》,李广田先生认为“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从而产生“极大的感动力”,文章分两个层次对《背影》的语言进行分析——朴实生动的直接描写:“妥帖”见真爱;省略与隐讳藏深意:冲突中的父子情怀——从而试图解答《背影》能产生“极大的感动力”的原因。
关键词:老实 感动力 朴实 隐讳
中国文学作品中,写母亲的很多,写父亲的较少。写父亲的文章中,动人的形象又很少。中国人奉行“严父慈母”的伦理原则,父亲形象便往往不太可爱。朱自清要写父亲,从何写起呢?题目是《背影》,“背影”有什么好写的呢?难道父亲的正面不是更具体生动么?写亲人的文章,不能过于夸张,想象的空间不大;往往以写琐事、家事见长。《背影》也是属于这一类写家常琐事的文章。李广田先生在《最完整的人格——哀念朱自清先生》一文中高度评价了《背影》:
《背影》一篇,论行数不满五十行,论字数不过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够历久传诵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当然并不是凭借了什么宏伟的结构和华瞻的文字,而只是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这种表面上看起来简单朴素,而实际上却能发生极大的感动力的文章,最可作为朱先生的代表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也正好代表了作者的为人。(1)
这里暗含了一个问题,《背影》的“老实”是如何表达了其“真情”,从而产生“极大的感动力”呢?笔者分两个层次对《背影》的语言进行分析,从而试图解答这个问题。
朴实生动的直接描写:“妥帖”见真爱
全篇第一段: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第一段就一句话。前后两个分句,都是十二个字,有一种婉转的情致,但不至于拗口难懂,而是明白清楚的。“我”与父亲的分别时间有“二年余”,“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么,为什么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而不是其他呢?这种“最”字句内含了这一疑问,文章必须围绕这一疑问展开。
作者在正式描写父亲背影之前,做了一些铺垫。作者从自己回扬州奔丧过程中在徐州会见父亲写起。祖母去世,父亲丢了差使,“我”在徐州见到父亲时,伤心而至于落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父亲是近五十的人,正当人生中年时期。他在面对人生挫折的时候,倒相对镇静和坚强。也许他心里也很懊丧,但对儿子说的话,没有增加精神负担,而是劝慰和宽心。
在南京,对要不要送儿子去车站的事情上,父亲有一段犹豫踌躇的过程。他最初因为忙不打算去送儿子,因此“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可见想得很周到,关爱很殷切。继而“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最终决定还是自己去。自己去送,自然最为“妥帖”。“妥帖”,做事说话,妥当贴心;不但能让人放心,还能使人感到舒服适意。当“我”再三劝阻时,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不要紧”内含这样的意思:自己的事情最忙,比起送儿子上火车来说,都是次要的!这就让儿子心安。茶房们去也未尝不好,只是肯定没有父亲他本人好。“再三嘱咐”的仔细、踌躇后下定决心去送的心理、“不要紧”的宽慰,处处体现着父亲为儿子旅途安全和舒适的考虑,父亲的亲力亲为,浸透着父亲浓浓的爱意。接着描写父亲送“我”进站上车的具体过程: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乘过火车的人知道,进站上车的过程最为辛苦,尤其带着很多行李的时候。给脚夫小费,请他们把行李送上去车,不失为一种妥当的办法。现在的火车站里,“小红帽”们也可以送行李,大约每件六元。有规定,就不需要讲价钱,只需要点件数。跟脚夫们讲价钱,是生活的正当,也是生活的智慧。作者觉得父亲说话不大漂亮,可能是因为砍价,可能也因为父亲说话时有种官员的气派。可父亲毕竟是在外闯荡富有生活经验的人,很快就把价钱讲定了。上车后,父亲“拣定”座位,可见有过细心的选择;父亲给作者做了“紫毛大衣”,估计是作者这次回扬州时新做的,这时家庭经济十分拮据,还能做如此好的大衣,可见父亲对作者确实很关心。作者当年在北京读书,北京的冬天很冷。父亲又是“嘱我”,又是“嘱托茶房”,一一到位。“我”对父亲的行为,觉得他“迂”,觉得自己“聪明”,除了有年轻人的羞涩之外,还有不能理解父亲的爱和不愿意接受父亲的爱的心理,这点下文还会继续分析。
父亲将作者送上车后,本可以放心离去了。但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观察很仔细,往车外看看,看见了月台的栅栏外卖东西的小贩。红色的橘子很打眼,所以,父亲说是“买几个橘子去”。有人认为“橘子”很有象征意义。其实,冬天的新鲜水果不多,橘子是常见的水果,又能保存。不一定是作者特意设置的意象。给儿子买几个橘子的想法,确实是非常贴心的。1917年,火车从南京浦口到北京,全长1000多公里,乘车要几十个小时。这种长途乘车,旅客很容易感到疲劳和无聊。旅途吃些水果零食,既能果腹,又能解除无聊之感。父亲是乘过火车的人,能以己之感受,体会儿子长途乘车的劳顿,确实是非常“妥帖”的。“我”在车上看父亲去买橘子的情景,成为文章的重点部分。去买橘子有一点现实困难,“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具体描写如下: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
父亲的穿着,是典型的民国初年的男子样式,即所谓的长袍马褂。“黑布”“深青布”“棉袍”,可见质料倾向于普通一类,不属于用动物皮做的奢侈豪华衣装,但也不寒酸,民国很多士人都是如此打扮。这里写父亲穿着,主要突出冬天衣服多,行动不便。“蹒跚地走”“慢慢探身下去”,有三层原因:人近五十,毕竟是进入中老年了;办丧事,丢职务,还债务,谋求职,心力煎熬;棉袍马褂,衣服臃肿。最难的不是下到铁道上,而是从铁道爬上对面的月台: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攀着上面”,表明月台有一定高度,不能轻松地直接上去。肥胖的身子,衣着臃肿,爬上月台就很艰难。“向上缩”“向左微倾”“努力”等词语具体写出了父亲爬上月台的艰难姿态。“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就是“我”最不能忘记的父亲的背影,“我”流泪是“我”内心情绪的外露。父亲背影的第一层姿态是艰难的努力,体现的是父爱的实在与深厚,因此感动“我”而流泪;父亲背影的第二层姿态是不雅甚至有点难看,“我”的流泪之中也有因此而心酸的意味。爬上高台或者高处,如果不是纵身一跃,要攀爬上去,远看背影,往往不太好看,何况是中老年臃肿肥胖的攀爬背影。当然,在父亲一方,他倒没有多想不雅难看的问题,他只是一心要买几个橘子给儿子。父亲买了橘子回火车上的过程顺当多了:“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到这边月台时,有“我”帮忙就没有艰难了。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
“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动作轻松,心态轻松,完全不在意刚才买橘子的努力艰难。父亲送儿子上火车,担心茶房不妥帖很有道理。至此,父亲觉得送儿子上车,事情才很“妥帖”。
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这是文中第三次写到父亲的背影。只是简单提及“他的背影”,没有具体描述,是为了避免重复。但这次写背影,重点不在写出什么样的背影,而是着重写背影消失于人群的这种状态。“我”望着父亲走出去,目送父亲一步步离去,“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一点点消失,一点点消失,直到“再找不着了”。这种长镜头描写,很能营造一种悠悠淡远而怅惘的意境:父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人,有一天终将离去!
这一别,又是七八年过去,父子各自“东奔西跑”,都备尝生活的艰辛。父亲在给作者的书信中终于提及了这终将离去的想法:“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种老年人的感叹,更多他自己的伤怀情绪。在作者一方,则掀起了情感的巨浪:“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父亲作为普通的世人,有一天终将带着他的伤怀、他的愤怒,带着他对儿子的真爱、对子孙的惦记而永远离去,就像七八前他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一样。
省略与隐讳藏深意——冲突中的父子情怀
朱自清对“背影”的精细描写与深情回忆,将“父爱”的真挚与单纯写得十分动人。但读者也会发现,朱自清写父亲的背影,有一个“遥远”的开头,也有一个非常“滞后”的结尾。“遥远”的开头,即从“我”离开北京写起,先到徐州,回到扬州,再到南京时才写到“我”在车站所见父亲的背影。为什么不直接从南京写起,或者从扬州写起呢?“滞后”的结尾,在写完“我”所见父亲背影后,又提及“近几年”和“最近两年”的事情。作者这样远兜近转,到底有何用意?朱自清回忆父亲的背影,是放在他们家庭史中讲述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将家庭史简略处理了。朱自清写家庭史的时候,采取了省略和隐讳的叙事方式,在语言上表现为用词极为讲究,点到为止,不展开叙事,但又透露着许多复杂的信息。关于祖母的去世和父亲的差使,作者写道: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
“那年冬天”,即1917年冬天。不具体写出哪一年,淡化“那年”的时间标记,让语意着重落在祖母去世和父亲交卸差使这两件事情上。祖母怎么去世的,父亲为什么交卸差使,不去多写,一笔带过。但把两件事都叫作“祸”,又耐人寻味,让人疑惑。作者点出“祸”,但不展开讲述,留下阐释的空间。据《朱自清年谱》记载:
冬 因祖母逝世,回扬州奔丧。父亲朱鸿钩时任徐州榷运局长(榷运局为民国初年官方所设掌管盐专卖专运的机构),在徐州纳了几房妾。此事被当年从宝应带回的淮安籍潘姓姨太太得知,她赶至徐州大闹一场,终至上司怪罪下来,撤了父亲的差。为打发徐州的姨太太,朱鸿钧花了许多钱,以至亏空五百元,让家里变卖首饰,才算补上窟窿。祖母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终年七十一岁。(2)
民国初年,纳妾并不违法。朱自清父亲朱鸿钧在徐州“纳了几房妾”,因而引起家庭内部纠纷,花钱消灾以致亏空五百元,最后因此还丢掉差使。这一变故至少可以归结为朱鸿钧在品行上有失检点,可谓品行不端引发家庭变故。朱自清祖母享年七十一岁,在当时也算高寿,但因“不堪承受此变故而辞世”,说得俗一点,就是被朱自清父亲给气死的。榷运局是民国初年所设的掌管盐务的管理机构,从行业收入来说,盐务管理属于肥差一类。
父子回到扬州后奔丧的事情,朱自清写得很简略: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澹,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
“惨澹”一词描写当时朱家光景,还是很贴切的。朱家的状况,就像鲁迅所说的从小康之家陷落到困顿之家了。一方面,“变卖典质”还亏空,借钱办丧事,可见家庭经济之拮据。朱自清是朱家长子,还在北京读书;父亲丢掉了差使,朱家后续的收入毫无着落。另一方面,朱自清父亲惹下的变故,虽不至于违法,但总归不光彩不体面,使得朱家声誉蒙羞,给活着的人增添了许多的心理压力。“父亲赋闲”一语非常隐讳。朱家经此变故,家道彻底衰落。接下来几年朱家内部的家庭矛盾实际上由此而来,主要是经济问题。朱自清仍然写得很“朦胧”: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近几年来”,我个人推断是朱自清走出北大校门谋生以来。朱自清于1920年夏从北大毕业,开始工作,至1925年受聘清华大学,求职谋生的情形如下:
1920年秋,赴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二弟朱物华考入上海交通大学,资助二弟上学。
1921年夏,受聘扬州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教务主任。9月辞去。后入上海中国公学任教。
1922年2月,应台州浙江省立第六师范校长之邀,赴台州任教。4月底,返杭州。仍任教于第一师。9月,携眷赴台州第六师任教。
1923年在温州十中任教。11月,次女朱逖先出生于温州。
1924年3月,前往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9月,抵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任教。10月,携眷到春晖中学。
1925年5月,次子朱闰生出生于白马湖。8月,受聘清华大学,8月底抵北京,开始任教于清华大学,生活自此才比较稳定。
这就是文中所说的他自己“东奔西跑”的情形。他在江苏、浙江和上海的多所学校间来回任教。造成这种情形,有制度因素,那个时候教职员一般是一年一聘或者半年一聘;有时代因素,比如1924年直奉战争;有学校风潮的影响,民国时期大学中学的风潮很多,停课几个月是常事,有些最后导致学校被解散。据《朱自清全集·日记(上)》记载,他经常借朋友的钱以应急以及为家里的事情烦恼。摘录几条如下:
7月30日:午后向张益三借五元,甚忸怩!
8月14日:阿采病似甚重。——家中烦扰之至,脑胀欲裂!
8月17日:又向荣轩借六元。
8月19日:三弟来信催信,词甚锋利,甚怒,骨肉之情,不过尔尔!
8月22日:向吴微露借款之意,他说没有。
8月23日:当衣四件,得二元五角。
8月26日:向公愚借六元,愧甚!
一个月之内,借钱四次,当衣一次,经济拮据可想而知。“阿采”是朱自清的长子朱迈。
这几年间,他父亲朱鸿钧的谋职情况不太清楚,但朱家经济一直处于困顿状态基本可信。朱自清与他父亲在有些事情上相左,比如,1920年,朱自清三弟朱物华是读师范类大学还是读上海交通大学的选择上,朱父主张进入师范类大学,朱自清则尊重朱物华的兴趣,主张进入上海交通大学。进入不同大学,就有不同的开销。最后朱物华进入上海交通大学,朱自清刚刚参加工作,就要资助弟弟的学费。一个家庭,送儿子读完大学,以求光耀门庭,支撑全家,这是中国大多数家庭的原则。他父亲的情况估计是每况愈下了,“触目伤怀”之“伤”,“触他之怒”之“怒”,都可见他父亲情绪相当糟糕。
“最近两年不见”,他父亲对朱自清的态度有所转变,惦记着儿子和孙子。朱自清作为朱家长子,已经育有两男一女。在中国家庭中,人丁兴旺,是光耀门庭的大事。“我北来后”当指1925年8月朱自清赴北京就任清华教职之行,而不是1917年冬天北上读书之行。他接到了父亲的信,其中有一句话是:
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朱自清回答编者问题时说:“我写《背影》,就因为文中所引的父亲的来信里那句话。当时读了父亲的信,真的泪如泉涌。我父亲待我的许多好处,特别是《背影》里所叙的那一回,想起来跟在眼前一般无二。我这篇文章只是写实,似乎说不到意境上去。”(3)这一句话何以有这么多的力量呢?“大去之期”即指死亡。朱自清父亲只是“膀子疼痛厉害”,并无大病;活到1945年去世,时年76岁。他说“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是他“伤怀”之一种,并非真的病入膏肓,临近死亡。但在朱自清一方面,竟引起了意外而强烈的情绪:朱自清对父亲的不检点造成的家庭变故有过不满,因为家庭琐事如经济问题有过隔膜和冲突,但透过时间的烟云雾雨看过去,父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人。他有世人的缺点,也有世人的人情。他为儿子做紫毛大衣,为儿子买橘子,惦记儿子和孙子。无论父亲缺点有多大,造成的家道中落有多深,他对儿子的爱是真诚纯朴而深厚的。朱自清从自己走向社会的最初几年的颠簸中,也体验了生活的艰辛,由此也许感悟到他父亲一生打拼的难处与苦衷。推己及父,更多一份理解;同时于自己对父亲的隔膜与不满,就多了一份反省和悔意。作者情不能已,“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从而写下这篇散文。
季羡林先生认为表达了中国传统的“父慈子孝”的传统伦理。(4)我认为如果仅止于此,就抹除了朱自清作为一个新文学家的精神追求。朱自清在“晶莹的泪光”中看见父亲的背影,同时也是作为一位新文学家对父亲进行“审视”。
朱自清没有把父亲当作专制、腐朽的力量要进行精神上的“弑父”,同时也没有把父亲当作鲁迅所说的“肩住黑暗的闸门”的牺牲者而进行歌颂,他只是把父亲当作一个世俗的普通人看待。这种视角,跟“五四”时期“人的解放”主题比较一致。朱自清对父爱的歌颂、对自己的反省,并没有就此否定父亲身上由“传统性”而来的精神缺点,他采用隐讳的方式,将这些内容作为他回忆“背影”的背景隐隐约约地点染出来。这就与传统文化中“孝”所要求的儿子对父亲的绝对服从分道扬镳了。
《背影》虽然篇幅很短,但作者设置了多个时间点,在“时间的折叠”中实践两种不同的语言表达。《背影》写于1925年10月,开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提示了近两年的情形,即大约是1923年以来。“那年冬天”没有明确标明哪一年,但据朱家的家族史可知是1917年冬天。文末一段中,“近几年来”指的是朱自清1920年求职谋生以来。“但最近两年不见”又回到了开头所说的“二年余”。继而落实在作者阅读父亲书信的时刻,最后一句落实到写作此文的时刻。重点写的是最遥远的“那年冬天”的事情,集中特写的又是车站里“我”看父亲买橘子的一幕。这一幕那么鲜明地刻印在作者的脑海中,作者采用朴实生动的语言描写父亲的“妥帖”之举,字里行间处处浸润着父亲的“爱”意。因此,不着一“爱”字,但父亲的真爱却让人感到无处不在。“我”见父亲的背影一幕,甚至父亲送“我”进站上车买橘子最后离去的一事,在七八年的人生光阴里也不过短短的一瞬。但在“时间的折叠”中,却又被折射出更加丰富和复杂的父子情怀。作者采用隐讳的语言策略,将“那年冬天”发生的父亲差使的变故、祖母的去世,以及“近几年来”各自的东奔西跑,尤其是父亲的“伤怀”以及愤怒点到为止,不具体展开。这种显山露水式的叙事搭建,为“背影”那动人的一幕勾勒了一个动荡不安、冲突时有的家族史图景。
作者在时间的折叠中,采用两种语言策略——朴素生动的直接描写为主,隐讳的点到即止为辅。这种隐讳的点击,不但没有减低“背影”那一幕父亲对儿子的真爱的热度与强度,反而增添了父子冲突后儿子能理性理解的自省与悔意,从而使得这种父爱更显珍贵。这大概就是李广田先生所说的“极大的感动力”吧。
注释:
(1)李广田:《最完整的人格——哀念朱自清先生》,《观察》第5卷第2期,1948年9月4日。
(2)姜建、吴为公:《朱自清年谱》,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
(3)朱自清:《答编者问八题•朱自清先生答文》,《文艺知识连丛》第一集之三,1947年7月1日。
(4)季羡林:《季羡林人生漫笔》,同心出版社2000年版。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