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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胡晓明:万古中流去复还——《饶宗颐研究论集》序

发布日期: 2021-11-15   作者: 胡晓明   浏览次数: 10

论文题目:万古中流去复还——《饶宗颐研究论集》序

作者: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

本文原载《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6期,转自中国知网


香港大屿山,21世纪初新增添了一处绝美的风景:心经简林。从昂坪的宝莲禅寺一路往海边走,可见由38条高大木柱组成的户外木刻群,将饶宗颐先生的汉简心经书法作品,镌刻在来自非洲的巨木之上,树立于向海的山顶。我初观心经简林的心情,是大震惊。噫!天风苍苍,海水茫茫,想不到香港会在这么一个地方,集佛教的《心经》、饶宗颐的书法、非洲的巨木与自然的山林天海奇观,融为一景,给人以超越的身心灵神之体验。心经简林是无墙的禅寺,以宇宙天地为墙院;也是虔敬的信徒,终日干干以登高;是问道于天的大疑大惑,又是灵根深植、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的高僧大德。那些木质特为斑驳苍老,犹如出土的殿木;那里山岚特为寂静苍凉,似有原始的召唤;而书法又特为诚恳真切,犹如童子对母亲的承诺。整个意象,既崇高壮伟又含蓄低徊,既真实厚重又空无一物,承以涵盖乾坤之力,而指向苍茫无限之境。

有了此一方风景,香港的大屿山,有了新的深度与高度。正如香港有了饶宗颐这样的学人。

国学宗师饶公宗颐先生在2018年立春之后的晚上,平静地走了。他一生强探力索,开风气、出奇兵,在许多陌生的领域开荒播种,在许多新鲜的风景中着人先鞭,现在终于休息,放下了手中的笔,放下一身的道、学、艺,不再劳作。而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出现的竟是香港大屿山心经简林的那幅画面,那一根根高高矗立的汉简木柱,清癯而苍劲有力,引人向上,执着尽力,向外,向山顶、南海、高天、白云之外的无限辽远,而身后是宝莲禅寺的悠悠晨钟,是郁郁葱葱的常青山谷与树林……

在这里,我不想再重复我过去写过的,关于饶公的学术成就如何如何——那些表述,或者已经太多,人云亦云,辗转相袭——其实饶公不是一个通俗作家,他的学问恐怕不是一般知识大众所能懂得;甚至他喜欢画的莲花,也不是普通人所能知赏的。想当初,1994年我申请香港UGA(香港大学同学会基金会)的香港研究项目,临填表格之时,除了饶公,我还想到金庸。同样是自学而成正果的大师,同样是中国千年文化在香港的灿烂结晶,这两个人都令人着迷。金庸先生是有井水处必有金迷,老妪能解,雅俗共赏;而饶公曲高和寡,甚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道与喜欢金庸的人一定会更多。然而我还是选择了解读有难度的饶公。我读学术史,深知饶公是最后一个文人,其时代典范意义,其与吾国学术文化史的重要相关,绝非喜欢的人数多不多,可以简单决定的。而他与文化中国的共同意义,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之后才能真正显现。

那年,我住在香港中文大学的雅礼宾舍,制订了一个颇有雄心的计划:做饶公的口述史。掘井及泉,以一人见一代之学术文化史。一开始在中大文化所的咖啡室,后来在范克廉餐厅以及跑马地山村道凤辉阁饶公家,为期3个月,访谈15次,积40多小时的录音带,饶公娓娓道来,珠玉纷呈……然而后来在香港商务出版《饶宗颐学记》,却不是我的初衷。“咄!你要做我的学记?”一开始饶公听我说起访谈的定名时,觉得这事儿有点难。我以为反正是饶公讲,我记录,后来才晓得,这要消化多少东西!跟在巨人背后散步,“奔走骇汗”(这个词是陈盘先生对饶公的评论)。因而写完了学记,我想放一放。可是饶公自己拿去出版,他认为写得不错,后来多次向人推荐。并且,多家电视台要拍饶公的记录片,他专门写条子:“到上海找胡晓明”。由于我只写到1994年,此后二十多年饶公还有很多学术成果,多家出版社找我续写,可是我后来学术兴趣多变而转移,虽也有文章发表,却再也回不到饶学了。我想,饶公看重这半部《学记》,原因可能是能见其大,主要的精神已经写出来了,接下来的也不过只是房屋装修、增添家具,以及园林布置而已。庄子主张“支离其形”(人间世),“非爱其形,爱使其形者”(德充符),饶公最懂得此中奥秘。

譬如我在《学记》里一开始即强调了“香港因缘”,表彰饶公对香港有深情有感恩,讲了方继仁、叶恭绰和王云五,讲了中国文化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意味,饶公都深以为然。“如果我不出来,可能人都没有了……后来我整个人都改变了。”在20世纪的山河破碎、天灾人祸,以及教训、代价、时代交的学费的背景下,饶公这话听来,实有无限的歆幸、无限的感慨。我今天再来想这个事,香港与文化中国的因缘,在大陆与香港之上,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中国文化的命运之手。先是让饶公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给他各种人脉、条件、资源,以充分酝酿、潜伏、预备,然后延伸、辐射、放大、拓开,古老的中国文化借饶公聪慧的手,先织成一块漂亮的锦绣,即他一生研究的汉字、敦煌、丝绸之路,时机一到,即扩大、变化,变成新的学术丝绸之路、新的敦煌重镇。成为内在于学术本身的一种文化自觉。饶公晚年提倡的“华学”“新经学”等正是这样的新“丝路”。他在众多的学问上开荒拓宇,播种植木,而后人补种成林,文化渐成荫蔽众人之大树,香港因而成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的文化绿洲。此中文化生命的根本逻辑,其实正是自由精神的逻辑。我记得当时饶公说:

香港是一个破了model(模子)的世界,你还没有活动就给你限定了,这种model,作为管理是比较方便,但对于人的天性、兴趣的发展,我就不敢说好了。所以我是一个不能进入model的人。我这个人非要搞七搞八,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饶公治学途径的开展,也是一个不断破其模子的过程:经过了一个由本土传统学术-海外汉学-旧学新知相融贯的过程,三个阶段他都能尽其能事、致其曲折,故其学问境界能得其大,可谓“更行更远更生”。他的学思历程,正是中国近现代学术进程中一个尽人事、会天时、得地利的典型。如今,哲人虽已去,万古中流来复还,其典范,对于未来中国学术发展,极富重要启示意义。

那年项目结束时,我在UGA基金会的报告会上说:“香港这个地方,从地图上看,只是小小的一个点儿,但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却产生了好几位中国传统人文学术研究的第一流人物……香港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助于中西方学术文化交流的宝地,饶公透过香港结识了欧美汉学、日本汉学和西亚印度学问方面的重要人物,使他成为一座连接中西、中印、中日、中美、中泰文化的桥梁,这与其说是香港对饶公的一份厚赐,不如说是香港通过饶公这样一位中国文化所化之人,对中外文化交流作出的重大贡献。应该感谢UGA,不仅是各位对我的帮助,更重要的是UGA破了一个先例,从此开始把眼光注意到人文学术,香港人文学术对中国的贡献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好题目。”

敬爱的饶宗颐教授于立春的一个晚上平静辞世。我得知这个消息,有点意外。他老人家生命最后一年还去了一趟巴黎,开办他的莲花画展,身体只是有些弱,清癯而已,终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笔。这些年来,我想与饶公通话都比较困难,家人把他保护起来了。想当初,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冬,我与他老人家每周都要聚谈两次,问他很多问题。有几回还跟他一起走路、乘校车、转地铁,再从金钟转出租车到跑马地山村道凤辉阁饶宅,看他的印度巨书、字画及那张枯木般的宋琴。后来那些年,我只要想要字,饶公便有求即应。2014年我校图书馆新装修,大厅里缺少文气,我请饶公赐墨,他大书“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一周内即快递到手。饶公集学问与艺术于一身,以其博洽周流、雅人深致的境界,成为当代的国学宗匠。同时,他的文化世界观具有自信、自足、智慧、圆融、和谐的特点。在他的文化世界里,东方与西方没有鸿沟,古代与现代没有裂罅。饶宗颐先生的学问、艺术与文化人格,是特殊的时代因素所造就的学术文化史现象。这一范式所树立的标格,将对于未来的中国学术具有重要意义。

有一件当代学术史上的重要事情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概是2006年的一个秋天,饶公到上海,住在国际饭店,我和内子去看望他老人家,当时还有陈允吉教授在场。第二天,饶公打电话来,要我带他去看元化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他报告。”我很快安排了这次见面。记得我去接饶公,他从国际饭店出来,坚持要乘地铁。一路上跟我讲香港以及全世界应对禽流感十分慌张,杀光了所有的鸡鸭。“人类越来越脆弱。”他跟王先生约好,在上海图书馆的贵宾室里见面,这次谈到的重要事情,原来是敦请王先生出面,主持一个大型项目《新编经典释文》。如所周知,陆德明《经典释文》的产生背景是在南北统一的初唐,他鉴于当时经典旧音太简,微言久绝,大义愈乖,后人攻乎异端,歧解纷出,在校理群书的基础上,“精研六典,采纳九流”,着为释文,遂为大唐盛世经学的再起,奠定极好基础。在饶公看来,当代经学的发展,由于(一)出土简帛书的新数据大量出现;(二)二十世纪以来积累的释古成果极丰;(三)学风丕变,由疑古、五四反传统而激进的学术渐回归于理性平和;(四)政府鼓励国学复苏——因而一个新的《经典释文》,即集大成、去琐碎而重大义的新经学文本,已经呼之欲出,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来推动这件事情,他想到了元化先生。

为什么他觉得元化先生能做这个事情呢?当时,元化先生主持了上海市最大的古籍整理项目《古文字诂林》,同时主编《学术集林》,聚集了东西南北海内外相当多的重要学人,俨然成为90年代后学术复兴的标志。饶公看在眼里,他也是这两个项目的参与者,他十分认同元化先生既重视文献与文本,又推崇大义,既发掘传统又不弃西学,既回归儒学又儒道兼通的学术取向,似乎比北京的中国文化书院更有活力也更有创造性。所以他对我说:“王先生是当代的阮元!”而饶公一直要构想“新经学”,打算对于过去经学的材料、经书构成部分,重新进行一次总检讨,把老庄也收入其中,超越《十三经》,由此而建立我们的新文化主体性——饶公思虑深远,愿力极大,绝非老师宿儒所能梦见。

当然元化先生后来没有接受。元化先生也十分认同饶公的理念,然而他毕竟太忙,《诂林》与《集林》两事已经够重了。再加上进入21世纪后,他的健康状况已明显下降。这事虽然未成,然而值得在当代学术史上留下一点记录,让后人也知道文化老英雄当年的勇气、理想与大关怀。

上面讲了香港与饶公的因缘,讲了饶公生前要做的大事。饶公是从潮州走向香港的,他要做的大事,也与潮州的少年经历有关。因而,饶公与韩山师范学院有很深的因缘。从青少年时代开始,饶宗颐就与韩愈在潮州的文渊遗泽有着或隐或显的联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潮州的文脉很深。后来,作为韩师的杰出校友,他从这里开始走上讲台,最终成为一代文化宗师。可以说有深厚文脉的韩山师院奉献了一位最杰出的校友,隐隐之中,或有韩文公的因缘。因而,见证了大师如何养成的韩师,利用其天时、地利、人和,近年来大力弘扬“饶学”。为饶宗颐举办了四届学术研讨会、成立“饶学研究所”,出版了饶学专刊及潮州艺文志,最新的成果,即这本《饶宗颐研究文集》。

饶学涉及国学的方方面面。但有关饶学中的文学评论,向来偏弱。本集的重点探论选堂文学研究。赵松元论“选堂气象”之养成原因,强调选堂怀抱“三不朽”的学术理想,并由此恢弘出宏伟博大的气魄,激发出旺健的创新精神。又论“清”乃选堂诗词艺术魅力之独特处,饶公以“清气”营造“清境”,创造了一种清醇高远、清空澄明的诗学境界。既得天道行健之阳刚之气,又兼水德清明之阴柔之美,饶公一身而四时之气具足矣。殷学国从饶宗颐《秋兴和杜韵》聚焦中国诗学中的“杜样”,杜甫《秋兴》八首悲愁缠绵,既不能超脱亦无所寄托,形成苍茫悲凉的风格氛围。《秋兴和杜韵》于杜诗的悲凉、义山诗的凄凉之外,别造清凉诗境,因而别具学人之思境与文士之风味。又有专门一文探论饶公和韵诗,认为和韵写作是文学伦理交际功能的诗化实践,不仅能见出一个时代的海内外文化,中国学术圈文化圈里的文学交游,而且彰示中国诗学透过文人相亲、斯文骨肉而相创生之内在传统;既是中国传统诗性智慧的结晶,也是中国诗学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内驱力。记得饶公有一回对我讲起,西方诗之本在《圣经》,中国诗之本是人文。酬和次韵步韵,以文字为骨肉,正是以历代人文创造为资源。陈伟集中探论饶公六十以后诗词的成就,认为其诗气格高逸,风神绵邈,在艺术上则追求一种即兴的感觉,如镜照物,物来则应,各见其真。饶词造诣最高的是其中的形上词,高旷畅达,俊逸爽朗,抒写的是饶公一向秉持的达观向上的生命精神。之所以如此畅旺,更与艺术、历史、人文的终身享受分不开。

此外,有分析其登游诗、行旅诗、形上词、赋学与赋作、骈散文、龙学、画学等者,见出饶公的广大与通识,能品而兼逸格。我又想起在参观饶公的画室与住宅时,他给我看

同房间里好几张桌子,同时铺开几篇文章的写作,他可以在其中穿行,如蜂之采蜜,如鹰之猎食。那些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专题,甚至不同的文体,对他不仅完全没有阻隔与界限,而且以学养艺,以艺通史,以文辅哲,相互调理而滋养。《文心雕龙》说“率志养和”,他的志犹如一支奇妙的机杼,又如一枚强力的电池,可以照亮诸多的暗处,将其中的零缣碎金一一收拾,最终织为一幅幅锦绣。读这本研究文集,或可以寄托深切的感慨追思,遥想薪火之相传无尽。哲人其萎,斯文长存,饶宗颐教授一生对于中国文化的尽心尽力,其能量将是永生不灭的。我寄往香港饶宗颐学馆的挽联是:

纳百川以成其大,学林艺海,导路开疆,历世运污隆,岿然鲁殿灵能续;

参万岁而立其纯,霁月光风,冥心独往,今期颐乘化,浩荡中流去若还。

二○一九年三月十日于煮海室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