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与文-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笔谈】许纪霖:千禧一代的怕与爱

发布日期: 2022-09-21   作者:   浏览次数: 10

论文题目:千禧一代的怕与爱

作者: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本文原载《读者》2022年第24期,转自中国知网。


199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被称为“千禧一代”,他们是新旧世纪之交的一代人,充满了各种迷惘和矛盾。

2018年,27岁的爱尔兰女作家萨莉·鲁尼创作的《正常人》,荣登《纽约时报》《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全球销量超过300万册,还获得了众多图书奖项,作者本人也成为英国图书奖、科斯塔图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为何这位年轻的千禧一代作家,会引发如此大的轰动效应?《正常人》是一个难得的复杂文本,从中可以解读千禧一代心中与前辈们迥然不同的怕与爱。

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在4年的情感生活之中,经历了3次令人扼腕的分手。这3次分手,细细阅读,都有着非常深刻的文化心理内涵。

第一次分手,发生在高中毕业前夕。康奈尔与玛丽安是学校中的顶尖学霸,有着相似的家庭和心理背景:在非正常家庭出生、成长,父亲缺位,从小敏感而孤独、内向又自卑。他们俩彼此同情,又相互欣赏,都发现对方是最知心、最让自己心动的“唯一”。本来,这样的初恋应该是甜甜蜜蜜、顺风顺水的,偏偏因微妙的身份和心理落差,还有性格的因素,演绎出一场曲折跌宕、凄美动人的苦恋。

玛丽安聪明、傲气、有个性,敢于顶撞老师,与同学格格不入,被大多数人视为怪物。玛丽安反抗“正常”,但又一直期待被“正常人”接纳,内心充满焦虑与矛盾。她有着不可抑制的自卑情结,感觉自己不漂亮,身材不好,比不上同样对康奈尔有好感的“正常”美女蕾切尔。

在最初的关系之中,玛丽安是主动的一方,主动向康奈尔表白,她想俘获一位“正常人”来获取“正常”对自己的承认。而在康奈尔这一边,帅气、阳光、温和的他,在“正常人”阵营中颇受欢迎,却没有人知道,他有一种与玛丽安心灵相契的独特个性,有文学青年的敏锐和细腻。他写得一手优美的文字,在崇尚棒球的“正常人”伙伴中,没有一个知音,唯有玛丽安懂他、欣赏他。

这两个非“正常人”,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隐秘的,在校园里面,即便在走廊上相遇,也装作不认识。“正常”的强大压力,让他们习惯于屈从,宁愿成为一对有私密感的地下情侣。

后来,康奈尔抵挡不住“正常”的压力,在最重要的毕业舞会上,不敢邀请玛丽安,而是找蕾切尔做自己的舞伴。可怜的玛丽安为这场舞会筹款、安排场地,却没有一个男生邀请她跳舞,连向她表白过的康奈尔也畏缩了。她深感屈辱,从此不再去学校。

玛丽安和康奈尔究竟是被“正常”排斥,还是在自我排斥?康奈尔后来才明白,其实同学们都知道他们俩遮遮掩掩的关系,且只是作为笑料,并不太在意——是他们自己太在意了,唯恐被视为另类。在“正常”面前,两个人的区别只是康奈尔采取了屈从的姿态,而玛丽安采取了反抗的方式,但他们的内心世界,都与这套“正常”同构。强烈的自卑感拆散了深爱着彼此的恋人,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手。

后来,玛丽安和康奈尔都考入了爱尔兰的最高学府圣三一大学。从偏远的小镇到首都都柏林,两个学霸的命运发生了逆转。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玛丽安奔放自如,在校园里如鱼得水,一众男生围着她、追求她;而康奈尔习惯了小镇那种封闭的熟人圈子,一旦进入大都市的陌生人氛围,他的内向与腼腆让他时时感到压抑和拘谨。他们在酒吧再次相遇,是玛丽安大大方方地将康奈尔介绍给同伴,并且将他引入朋友圈。虽然已经分手,但初恋的情感依然让两个人彼此思念,既怕失去对方,又怕失去自尊,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重新启航的底线。

他们终于重归于好,然而爱情的小船又一次说翻就翻。康奈尔因为失去打工的机会,所以付不起房租。本来他只要如实告诉玛丽安,她就会欣然接纳他同居。偏偏康奈尔的自卑让他过分自尊,他期待着玛丽安主动邀请他,而玛丽安却以为他回家居住是因为另有所爱,将再次抛弃自己。一番言不由衷的对话之后,两个人第二次分手了。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分手,究竟原因何在?两个人性格过于内向、缺乏开诚布公的沟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亲密关系之间的微妙心理、害怕失去对方的不安全感,也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乃是面对无所不在的“正常”,两个人心底的不自信。玛丽安的悲剧来自男女性别权力的不平等,在玛丽安的家庭之中,父亲家暴母亲,哥哥殴打妹妹,这种畸形的暴力关系,驯服了玛丽安的性别价值观;而康奈尔的焦虑则出于阶层和城乡差异造成的自卑心理。

他们俩的亲密关系,展示了千禧一代独特的爱欲世界。亲密关系的第一要素,是互相欣赏。玛丽安与康奈尔,处于各自的自卑心境,但在最爱的人那里,经常能收获最珍贵的赞美。两个人都真诚地认为对方比自己更优秀,彼此有一种由衷的欣赏。玛丽安对自己的容貌与身材缺乏自信,康奈尔一再对她说:“你真漂亮,你是最美的。”剧中有一个场景非常暖心,康奈尔写的小说被刊物采用了,朋友们打开红酒向他表示祝贺。在热烈的气氛中,玛丽安躲在墙角,默默地为他高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没有人知道,是她造就了他,是她最早发现了他独特的文学天分,鼓励他报考圣三一大学英语文学系。这对深爱彼此的恋人互相拯救,深刻地改变了对方。他们让彼此感受到自己被爱、被尊重。

玛丽安与康奈尔,深深地镶嵌在彼此的心灵之中,自己最隐秘的家庭不幸、情欲不堪和深层焦虑都会向对方倾诉,如同面对另一个自我。真正的知己,所共享的不仅是身体与心情的快感,更重要的是自身的软弱、不堪和痛苦,那是不会向其他人打开的心灵密箱,也是情感世界中最脆弱、温柔的芳草地。亲密关系中的互相欣赏,只是同欢乐;而互相安慰,则是更高层次的共患难。同欢乐易,共患难难,没有感情的铺垫,人是担不起这份责任的。真正的爱,不过是分享彼此的脆弱罢了。

玛丽安与康奈尔历经感情的波澜起伏,最后终于抵达幸福的终点。然而,书尾的那第三次分手,让很多读者感到疑惑。

康奈尔收到纽约的创意写作硕士班的录取通知,他试探着希望玛丽安陪他一起去,她却拒绝了。为什么她不愿与最心爱的人同行?为什么他在申请之时,不敢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

康奈尔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玛丽安自己申请去纽约这件事,一部分原因自然是自卑,怕申请失败,怕失去刚刚得到的她。更重要的因素,乃是千禧一代对独立的根深蒂固的渴望。尽管两个人如此相爱,难舍难分,但与老一代人不一样,他们依然不愿放弃个人的独立,不愿看到两个独立的自我完全重合,没有空隙,毫无保留。比起爱情,自由的价值更高。爱情从来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尽管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会消失,但是他们依然想保持自我,而不是被爱情全然吞噬。

小镇青年康奈尔有都市恐惧症,对陌生的纽约感到害怕,他希望有玛丽安的陪伴。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我一个人很痛苦,会想念你。”同样深爱他的玛丽安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你去吧,我会留下,你会慢慢习惯,会变好的。”一脸失望的康奈尔承诺说:“一年以后我会来找你。”但玛丽安不要他的承诺,宁愿给他选择的自由。

是玛丽安不愿与康奈尔继续携手前行吗?不,她相信他说的“你知道我爱你,我再也不会像这样爱第二个人”,然而,她很清楚,到了纽约这样一个大都市,这个男人会变,或许再也不回来了,或许回来以后,会变成另一个人。“他们现在拥有的将一去不复返。然而对她而言,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的痛苦——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痛苦。他将美德赠给她,现在它是她的了。”

玛丽安成熟了。她不接受康奈尔的承诺,宁愿给他自由。对她而言,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对千禧一代来说,沉湎于过去没有意义,想象将来也未免虚妄,唯一可靠的就是当下。当下的玛丽安,已经被康奈尔的爱改变,她获得了自信,即便未来依然孤独,但孤独的痛苦远比不上她曾经经历的自卑之痛。

小说的结尾,表面看来是光明的,细细品味,却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更像一次永恒的告别。千禧一代是虚无主义的一代,不再相信任何确定不移的价值,包括爱情的神魅。一个人的生命,终究要靠自己来支撑,而非流变中的爱情。

近一个世纪以来,现代人的爱情观经历了3次变化,分别以《魂断蓝桥》《廊桥遗梦》和《正常人》为典型文本。《魂断蓝桥》是古典式的,爱情桥梁的另一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婚姻。《廊桥遗梦》是现代式的,爱情与婚姻截然分开,只有在与婚姻无关的倾情投入之中、在逝去的美好记忆之中,才有纯粹的爱之倩影。而《正常人》展示的是千禧一代对爱的理解,即便全身心投入,依然为自己和对方保留自由的空间。

玛丽安与康奈尔的爱情所成就的,不是彼此依赖的两个“一半”,而是完整的、成熟的“个体”,一个即使没有爱遮风挡雨,依然能够独立担当无常宿命的自我。


本文编辑:侯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