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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吴冠军:人工智能、智人与神圣人

发布日期: 2021-09-06   作者: 吴冠军   浏览次数: 10

论文题目:人工智能、智人与神圣人

作者:吴冠军(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

本文原载《阅江学刊》2021年第13期,转自中国知网


摘要: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生物技术等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联合积聚力量,催生了大量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给全球发展和人类生产生活带来深刻的变化,也使之成为自然科学、技术科学等学术领域的热点,研究成果丰硕。新一代人工智能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动能,为人类创造了更加智能的生产活动、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但是,在政府治理、法律、安全、道德伦理等方面,人工智能也提出新问题甚至挑战,也是新的学术议题和学术增长点。自然科学、技术科学领域长于人工智能在计算机科学技术、数学、控制论、信息论等方面的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相对缺少。20217月,本刊编辑部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单位的专家围绕“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展开热烈而深入的讨论。编辑部根据专家发言整理并形成笔谈,从不同角度展现人工智能对社会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生活等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为推动学术界对人工智能课题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作出应有的努力。

关键词:人工智能 机器人 社交机器人 机器伦理 数字劳动 算法 社会正义


我们都知道:电的发明,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巨大变化——之前城市是一片黑暗。有了电以后,我们整个城市都不一样。然而技术一旦成熟,立即退隐到社会背景中,不再被看到,除非它出问题了,譬如停电,大家突然意识到技术是那么重要。

当代人工智能技术有点反常,因为它很容易就被看到、很受关注——尽管我们都知道人工智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从20世纪50年代到今天,它都一直处于边缘状态。除了从业者之外,没有多少人关注。那么,为什么最近人工智能突然就被看到了呢?人工智能技术越来越成熟,为什么没有退隐、消失在背景中呢?这个问题和标题里第二个词语“智人”相关。

人类给自己起了一个独特的名字:“Homo sapien”,即我们是拥有智慧的。这构成了人类的自我理解:人类不只是众多动物之一,并且是具有独特性的动物,故而创建出了文明。但是,人工智能技术,尤其是在媒体的放大效应下,直接对人类的自我理解构成了挑战——人工智能打败世界顶级围棋选手。这就是为什么人工智能技术是当代各种技术中恰恰最易被看到的一种技术。

其实,只要我们知道当代人工智能的技术底层,就会知道其实它完全是另外一个“智”,和人类的“智”差别很大。然而,它已然进入人类的共同体,改变了它的构造(Configuration)。本世纪中我们可能会面对文明意义上的“奇点”:奇点之后,文明——如果还有的话——会完全不一样。而当下变化已经发生,只是我们都在关注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对决,而没有关注它们在共同体层面上对文明内核构造的影响。故此,今天有一个专门的研究方向叫技术政治学,就是去认真探讨当代技术在政治生活中所发挥的根本性作用。

今天,如果你对人工神经网络、机器学习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看到,重复性工作会被逐渐淘汰,这已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使用人力劳动的重复性工作的价值将无限趋近于零,甚至变成负数。因为人工智能需要电,电是可以用相当绿色的方式获得的,而人每天需要消耗很多能量。

所以,在21世纪,人类共同体的建构方式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知道,现代社会所谓现代性的构建就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即人具有价值。自然权利的概念(霍布斯、洛克、卢梭),人是目的的理念(康德),构成了现代性构造的核心。然而,一直到20世纪初,“权利”才变成人们生活中一个越来越关键的概念。理念与现实之间,至少隔了两百多年。

换句话说,并不是康德说了“人是目的”,人就是目的了。而是当每个人都具有高度价值后,作为个体的人才在共同体层面上被确认为“目的”,被确认为拥有“权利”。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具有价值呢?在古典时代,要做好事情是需要技艺的:木匠需要手艺,当兵要身强体壮,最好有功夫。然而到了20世纪初,一个人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只要有一双手,你就可以发挥很大的用。在战场上,士兵只要有扣动扳机的手,就很有用,不需要功夫。故此,自20世纪开始,人的权利不断增加,不断扩容。

然而,我们现在面临一个人工智能的时代:重复性的工作,可能在短短的十年、二十年内变成和人彻底无关的事。按照赫拉利的术语,绝大多数人就会成为“无用阶级”。那么,问题出现了:这些人还会被赋予普遍的“权利”吗?

曾经,我们把机器人视作为“非人”(Inhuman),最多是“亚人”(Subhuman)——不行就报废掉。它们只是别的实现目的的工具,自身成不了目的。古代的奴隶就是这样的工具,因此那个时候不会出现“人是目的”这种话语。祭品(包括活人祭品),就是一种服务于特殊目的的工具:人们杀死活人祭品也不犯杀人罪。意大利政治哲学家阿甘本用“神圣人”(Homo sacer)这个古罗马术语来指称这样的工具性生命。换言之,“神圣人”的用处就是被杀死(被祭祀)

今天,人工智能使得人的价值急剧下降,至少,绝大多数人会面临这个状况。当机器人没有价值时,就是废铜烂铁,那么人呢?当绝大多数“智人”(Homosapien)逐渐成为多余的人,那么,他们在共同体中将处于怎样的位置?这是我们需要从技术政治学层面加以认真思考的问题。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