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题目:家国天下
作者: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本文原载于《作文与考试》2020年第24期,转自超星期刊。
很难想象如果一个人不爱自己的家——这个“家”是广义的家,他怎么能爱国。所以我最近提到这样一个观点:如果要爱国先从爱自己的家人,爱邻居开始爱起,这是实实在在的爱国,然后拓展到爱世界。
今天中国的民族主义很强烈,网络上有各种各样的小粉红,爱国调子唱得很高。但我比较欣赏的是网络上的一句话:爱国很容易,但爱自己的邻居很难。如果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不愿意搭理自己的邻居,他姓什么,家里几口人,恐怕我们一辈子都不知道。所以会有一些社会新闻,一个老人在家里过世了,半个月后尸臭味出来了其他人才知道。这在传统村庄里很难想像,但是今天人与人之间变得很陌生。所以爱国,可以先从身边爱起,如果有余力再扩张开来,然后再来爱这个“国”。爱国不是抽象的,不是“身许国家”就是爱国。身体和灵魂怎么二分?我们很难想象。所以我想“家”和“国”是无法分离的,中国的传统儒家就从自我开始,然后放大到家,再放大到国,再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它的道理所在。
儒家想的不仅是国家,更多地考虑的是人类,从来不是从狭隘的一个民族角度来思考伦理大问题。世界当然没有这么小,要更大,传统天下观念转化为世界主义的观念。那么,国家和天下是什么关系?我在《家国天下》这本书中专门有一篇文章分析五四,五四是一场爱国主义运动,我特别指出的是五四不是一场简单的爱国主义运动,而是一场有世界主义背景、有世界主义关怀的爱国运动。1919年5月,北大的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人听闻巴黎和会上政府要签订条约,将山东、青岛的权益转让给日本,他们愤怒了。愤怒不仅是由于中国的权益受到侵犯,还因为这违背世界公理。当时的世界公理,今天叫普世文明,是各国遵守的普遍法则、价值。
我们今天捍卫国家利益,要学会用国际社会听得懂的文明语言来告诉全世界。一个最高层次的爱国是有世界主义情怀的,用普世文明来为自己的国家利益辩护。同时,也要用人类的价值来检验自己的国家利益,是否合乎普世文明。这是我所要强调的爱国和爱世界的关系。
很多年前香港拍的杰出华人系列电视节目,有一期采访余英时先生。余先生对中国的文化和情感几乎鲜有人能够超乎他之上,他的生活世界环绕的都是关于中国传统社会与文化,有时也触及对当下中国的思考。余先生中年以后基本上只用中文写作,因为他想影响华人世界。当时采访者问他,你对中国有这么深切的感情,对中国文化、传统、当下,有这么强烈的关心,为什么这四十年来再未回归故土?余先生回答,“二战”时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因为纳粹迫害犹太人,逃亡美国。“二战”结束后,当时也有人问托马斯·曼为什么不回德国。因为“二战”结束后,托马斯·曼几乎成为德国的精神象征,德国政府特别希望他回去。而他说了一句话,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余先生套用了这句话,我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
其实中国有政治的中国,有地域的中国,还有文化的中国。余先生所关心的中国,展现的中国,是文化的中国,它其实是超越于民族国家的疆域之上的。
对于国家的情感、认同,也许有理性、有反思,才是段位更高的爱。简单的每天唱国歌,或许只是一种符号化,甚至是带有爱国表演的方式,这种爱国者可能很容易变成爱国贼。
德国古典思想家赫尔德有一句名言:乡愁是一种最高贵的痛苦。一个没有乡愁的人在我看来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如果一个老师9月份去哈佛大学访学,哈佛中国人太多了,每天有无数场和中国有关的讲座和讨论,他并没有被连根拔起的感受。但如果他是去美国南方某个小州,一个中国人都见不到,那时候恐怕感受会不同。哪怕是一个世界公民,恐怕骨子里依然有家国。年轻的时候闯天下没有这个感受,越是年纪大了,恐怕这种感受越强烈。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同时,当知道世界有多大的时候,其实内心对身边的人、事物都会产生温情和敬意。很难想象一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经常与邻居吵架的人会对家人有温情和敬意。
如何处理个人和家国的关系,我认为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以入世的精神出世”。在我看来,它恰恰反映了个人与家国天下的双重性质。当我们入世,实践我们情怀的时候,切莫抱有一种功利之心,要以一种出世的态度、超然的态度入世。不问收获只为耕耘,这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姿态,而不是功利主义的,然后我们才可以抵挡住各种各样的诱惑。我们看到了太多的人,一开始是有情怀的,入世以后慢慢变了,这就是因为缺乏一种出世的精神来入世。
“以入世的精神出世”,其实今天很多人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比较出世的,以某种超然的姿态在做自己的工作,过自己的生活。我们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段距离,甚至有一种隔离感。但即便如此,你出世了,依然要有一种悲悯的情怀,不能变得冷酷或者无情,要用入世的悲悯情怀来平衡你的出世,让自己显得更有人情味。没有情怀的人是冷漠的,但是情感太激烈的人,不懂节制的人,自以为在救世,最后往往是误国。所以入世和出世之间,家国天下的情怀和保持自己个人自由的心灵之间需要一种张力和平衡。
本文编辑:侯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