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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文贵良:徐枕亚《玉梨魂》:骈文体小说与现代情感

发布日期: 2022-04-04   作者: 文贵良   浏览次数: 32

论文题目:徐枕亚《玉梨魂》:骈文体小说与现代情感

作者:文贵良(华东师范大学)

本文原载《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转自中国知网


徐枕亚(1889-1937),名觉,字枕亚,江苏常州人。1904年毕业于常熟虞南师范学院,1910年到无锡鸿山脚下的西仓镇鸿西小学教书,其班上有位名蔡如松的学生,徐枕亚十分喜爱,蔡的母亲陈佩芬是位青年寡妇。徐枕亚与陈佩芬两人因此生情。徐枕亚与陈佩芬的侄女蔡蕊珠结婚。徐枕亚与蔡蕊珠的事情,见徐枕亚著《亡妻蕊珠事略》等文。1912年,徐枕亚以自己与陈佩芬的情感故事为原型创造长篇小说《玉梨魂》,并在《民权素》上连载,引起强烈反响。1920年代又被拍成电影和搬上舞台,推动了《玉梨魂》的传播。《玉梨魂》被称为骈文体小说,骈四俪六的语句随处可见,在“新文学”提倡前后风靡一时,确实有值得探讨之必要。


一、骈散结合的语言构造与浪子寡妇的爱情哀痛

章培恒先生认为《玉梨魂》与“五四”新文学的区别主要在形式而不是内容。《玉梨魂》所写的男女异性之间的爱情痛苦,在“五四”新文学乃至当代文学中多见。可惜的是章先生对形式上的区别并未多加阐释[1]

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将《玉梨魂》称为“鸳鸯蝴蝶派文言小说的奠基之作”,“以细腻深曲的笔触写出了那个时代爱而不敢爱的爱情心理和如膏自煎的痛楚”[2]。两位学者的评价各有侧重,前者更看重形式上的独特性,后者更看重那个时代情绪上的表达。不过所谓“细腻深曲的笔触”也值得思考。这里引发的问题是,何梦霞与白梨影的爱情哀痛采用什么语体形式表达最为合适?是否因为《玉梨魂》的成功,就证明了晚清民初转型时代的爱情哀痛非用骈四俪六的语体表达不可?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不可能有反证进行对比,不可能有一部散文体的《玉梨魂》出现,尽管后来徐枕亚1915年写出了日记体的《雪鸿泪史》。

《玉梨魂》的产生,最现实的原因自然是徐枕亚与陈佩芬之间隐秘而挖心的真实故事,使得徐枕亚不吐不快,而徐枕亚任《民权素》编辑,有机会发表作品的同时也需要有稿子,所以催生了《玉梨魂》,但这些因素似乎还不是《玉梨魂》语体构造的根本因素。也许,徐枕亚与陈佩芬两人用来表达情感的媒介——旧体诗和文言书信,成为徐枕亚采用骈散结合、以骈为主的语体构造的内在动因。与旧体诗和文言书信相协调的文类中,骈文是比较合适的选择;但也是大胆的选择,毕竟用骈文来叙事的叙事文本并不多见。称《玉梨魂》为骈文体小说比较合适,因为小说的语句以骈四俪六为主,但又不全是骈四俪六,夹有很多散句。《玉梨魂》的语句结构以骈四俪六为主,这是一个鲜明的特色,兹举几段文字,略窥一斑: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炎凉世态,到处皆然。人生不幸,抛弃家乡,飘摇客土,舟车劳顿,行李萧条。夜馆灯昏,形影相吊,一身之外,可亲可昵者更有阿谁?譬之寄生草然,危根孤植,护持灌溉之无人,其不憔悴以死者,幸矣。嗟嗟,草草劳人,频惊驹影;飘飘游子,未遂乌私。带一腔离别之情,下三月莺花之泪。异乡景物,触目尽足伤心;浮世人情,身受方知意薄。一灯一榻,踽踽凉凉,谁为之问暖嘘寒?谁为之调羹进食?此客中之苦况,羁人无不尝之。[3]

出自第三章《课儿》,描写何梦霞出外谋职的心情。又如:

朝阳皎皎,含笑出门。一路和风拂袖,娇鸟唤晴;两旁麦浪翻黄,秧针刺绿。晓山迎面,爽气扑人,远水连天,寒光映树。[4]

出自第九章《题影》,描写自然风景。再如:

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酢。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薄。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湿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讵。重觅三生之果。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凉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抟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婵娟。墨泪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荡荡。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辞。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自愧文成马上。固难方李白之万言。若教酒到愁边。尚足应丁娘之十索。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或许面谈。絮语撰开绣阁。[5]

这段文字出自第四章《诗媒》,这是何梦霞写给白梨影的第一封书信。白梨影趁何梦霞外出进入何的居室,带走何的诗稿《石头记影事诗》。何梦霞情不能自已,以书信赠白梨影。整封书信用骈四俪六语句写成,叙自己的人生经历,叹人生的遭遇坎坷,抒异地教书的寂寞,盼美人知己的慰藉。文采飞扬,有炫才之意,动之以情,期待与白梨影面谈。

为什么《玉梨魂》不能整篇采用骈四俪六的语句呢?小说中凡是议论之处,用散句更多。这是因为引用古典诗词也好,构造骈四俪六语句也好,还不足以表达叙事者的心中之意。用散句议论恰好能弥补其不足,直抵叙事者心中的本意。何梦霞与白梨影之间的情欲是小说叙事的中心焦点,但小说叙事者不把这种情欲叫情欲,而是叫爱情。“爱情”[6]一词共出现25次,第一次出现在第三章《课儿》:

盖至此。而两人暗中一线之爱情。已怦怦欲动矣。[7]

何梦霞课教白梨影儿子鹏郎,成为他们两人情感发展的土壤。对于白梨影而言,儿子能得青年才俊言传身教,心中自是喜欢;对于何梦霞而言,确实是与白梨影发展感情的最好方式。所以说“两人暗中一线之爱情”已经“怦怦欲动”,即将动而未动。至第九章《题影》,白梨影赠送照片给何梦霞,两人情感发展迅速,引发叙事者对爱情的议论:

大凡爱情之作用。其发也至迅捷。其中也至剧烈。其吸引力至强。其膨胀力至大。然其发也。中也。吸引也。膨胀也。亦必经无数阶级。由浅而深。由薄而厚。非一蹴而即可至缠绵固结不可解脱之地位也。[8]

何白两人的感情遭遇李教员的破坏,陡起波澜。小说写道:

大凡人于爱情热结之时。横遇恶魔之阻挠。此恶魔之来。仅能破坏爱情之外部。不能破坏爱情之内部。其最后之效力。适足以增加爱情之热度。以所得者偿其所失而有余。[9]

但当白梨影移花接木,准备将侄女崔筠倩许配给何梦霞时,小说写道:

大凡人之富于爱情者。其情既专属于一人。断不能再分属于他人。梨娘已得梦霞矣。梦霞乌能再得筠倩。[10]

矧事涉爱情之作用。尤具绝大之魔力。足以失人自主之权。梦霞恋恋于梨娘。未尝不自知其逾分。而情之所钟。不能自制。即易地以观。梨娘亦何独不然。梨娘不能绝梦霞。故必欲主张姻事。梦霞亦不能忘梨娘。故不能拒绝姻事。[11]

爱情“专属于一人”“断不能再分属于他人”,点出爱情的排他性与唯一性,趋向“爱情”的现代意义,与中国传统意义上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同,后者基本只讲婚姻,不讲爱情。第23章《剪情》继续议论:

筠倩与梦霞。彼此均非自主。实说不到爱情二字。强为人撮合。遂成怨偶。[12]24章《挥血》:

呜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梦霞仍用之于儿女之爱情。毋乃不值欤。虽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爱情之作用也。情之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恋爱之私。上之极于家国存亡之大。作用虽不同。而根于情则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济情之穷。痴男怨女。海枯石烂。不变初志者。此情也。伟人志士。投艰蹈险。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者。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为儿女之爱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拼其血乎。情挚如梦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视爱情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赎之耳。情自可贵。血岂空流。虽云不值。亦何害其为天下之多情人哉。[13]

这段文字的议论,将“儿女之爱情”延及“为国家之爱情”。两者的共同点在于“根于情”,而且“能为儿女之爱情而流血”的人,“必能为国家之爱情而流血”;否则反是。这一议论是为何梦霞最后选择参加武昌革命这一情节作准备的。

其实《玉梨魂》的散句同骈句一样,随处可见。不仅在议论之处,散句为主,有些描写心理活动之处,散句也必不可少。第二十八章《断肠》描写崔筠倩读完白梨影的“断肠遗稿”后的心理活动:

韶华未老。欢爱已乖。莲性虽驯。藕丝难杀。深闺寂处。伤如之何。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迟暮。未免情牵。此不足为梨嫂病也。况乎两下飘零。相怜同命。一身干净。未染点污。虽涉非分之讥。要异怀春之女。发乎情。止乎礼义。感以心不以形迹。还珠有泪。赠佩无心。其痴情可悯。其毅力足嘉。彼司马文君应含羞千古矣。惜乎设想痴时。忽生幻想。痴情深处。未脱欲情。太空无物。着来几点浮云;底事干卿。吹皱一池春水。地老天荒。已痴矢来生之愿。桃僵李代。欲强全今世之缘。而余也。以了无关系之身。为他人爱情之代价。以姻缘簿作如意珠。此实用情之过。亦不思之甚矣。虽然。嫂固爱我者也。因爱我而发生此事。因爱我而成就此缘。其心可谅。而其情尤可感也。卒也逆知事无结局。先自杀以明志。我未为人作嫁。人已由我而死。在彼则得一知己。可以无恨。在我则失其所爱。能不伤心。痛哉梨嫂。真教人感恨俱难矣。嫂乎。汝为我而弃其生命。我安忍卖嫂以求幸福。休矣。我何惜此薄命微躯。而不为爱我者殉耶。[14]

这段文字先以骈四俪六句式表达,渐渐变为散体表达。为什么会这样?心理活动是灵活多变的,心声不是像四六句子那样整齐有度。因此散体更能表达崔筠倩心理的曲婉之处。

骈散结合是《玉梨魂》汉语造型的基本特色,这与何梦霞白梨影两人之间的爱情哀痛有必然联系吗?小说中,何白爱情的发展遵循了“发乎情,止乎礼”的封建礼教,这一遵守不能让爱情得到释放,于是有白梨影采用移花接木之举、何白崔三人最终相继死亡等情节。小说的重点部分明显是在浪子寡妇之间爱情的发生、发展与自我掐断。这种爱情不仅具有一般意义上的私密性,而且有一种违背当时伦理教条的危险性。这种私密性和危险性,不仅是整部小说的情节焦点,同时也是整部小说的美学焦点。

现实生活中徐枕亚与陈佩芬两人的情感经历与表达,与《玉梨魂》却不尽相同。1990年代,时萌在一徐姓藏家处发现了徐枕亚与陈佩芬的“往来书札唱和诗词九十三叶”,摘录部分内容在《苏州杂志》上发表。就所摘录的书信段落的文字来看,现实生活中的徐枕亚与陈佩芳并没有发乎情而止乎礼,而是发乎情而止乎情欲的满足。笔者摘录时萌文章的部分内容:

徐陈函中几次约会均是深夜,且途径颇为曲折,佩芬书云:“后场相见,非万全之计,仿(防)有看见,两人同行,反为不美,况此时我处后门不能开,有鹤高兄弟在家,开恐误事,又义庄前后门更不可开……君若能出义庄内墙门否,若不能,待到黄昏,以先将内墙门外,小庭中半壁处,仿(傍)一只茶几抵脚,然后人净(静),从小厅庭中,东首屋边,随(垂)一云梯,可出此门,不必虑别,虽有两重备拢门,庄里用人掌握,君自开不妨,一直向东行,又有门,君可至(止)行,此门开不得……转北行二三尺地,有门,虽老姑握持,我可以开候,再行五六尺地,向东首门,便我内室,西首门切不可敲,敲亦误矣。”[15]

《玉梨魂》中有梦霞啮指挥血作书以表深情之举,两人信札中确也有之,陈氏含泪向爱弟作复之札云:“昨午接血书,如摘我心肝,见字此时心实痛难至,不如速死……”[16]又云:“午得手书,悉欲我从,岂有不肯相从之理,感情不弃,后为久聚。亦有一言,须梦儿成婚,不死当从。忆昔至今,两情愿不是独活的局面了,再加各存血迹,作可算铁证,此生血点惟尔能得,手迹更为独取,身亦为誓有,心为情死,何事不可。”[17]

如果时萌这篇文章所举书信的例子为真的话,就会引发两个问题。第一,现实生活中徐陈恋情的“尺度”远远超过小说中何白“止乎礼”的谨小慎微。那么小说为什么不按照现实逻辑刻画出冲破封建礼教的现代爱情呢?小说的故事背景在清末民初,这个时候的中国社会尤其是中国农村的婚恋观都要遵守封建礼教。鲁迅的《祝福》中,寡妇祥林嫂被婆家强嫁给贺老六,尚且被柳妈等人耻笑。吴组缃的《菉竹山房》中,二姑姑青年时偷偷喜欢一个青年男子,最后也只能抱着灵牌成亲。封建时代,寡妇最美的伦理实践是守节和殉节。徐枕亚创作《玉梨魂》时,所有当事人还活着,双方家庭都需要体面,这也是徐枕亚不敢按照真实生活来表现的担忧所在吧。徐枕亚与陈佩芬之间的情感故事更加大胆热烈,徐枕亚与陈佩芬侄女蔡蕊珠的婚后生活夫妻感情较好,主要是婆媳关系不好。所以徐枕亚在《玉梨魂》中不能把生活中大胆的爱情追求如实写出,否则,会使活着的徐枕亚、陈佩芬、蔡蕊珠三个原型人物甚至双方的家庭在声誉上“蒙羞”。

第二,徐陈的情书,除了诗词外,主要是散体文言,而散体文言比骈文的文言更生动有力。那么徐枕亚为什么要采用骈文体文言,仿佛要用这种骈文体文言的声音之美“降温”现实生活中徐陈两人火热恋情的热度?不排除徐枕亚以骈文叙事而炫才的动机,但骈四俪六的语句能带来叙事的延宕性,适合表达何梦霞这位青年浪子与白梨影这位青年寡妇之间的爱情哀痛。但并不是说,这种爱情哀痛非用骈四俪六的语句不可,但骈四俪六的语句往往采用比兴手法、铺叙手段,渲染一种雾里看花的氛围,造成一种含蓄、朦胧的美感。


二、新的时代情绪:新学界与新学生

白梨影、何梦霞、崔筠倩等主要人物身上,旧元素是主要颜色,旧元素中缀有新元素。这种新旧杂陈很不协调,仿佛断裂的墙壁裂痕。白梨影是典型的传统女性,但是小说中有两处表达了她的现代色彩。一处写她相片上的打扮:

画作西洋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18]

白梨影给读者的印象无疑是中国最为传统的女性形象。虽然有学者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前九章中的白梨娘对爱情的主动追求,从第十章何梦霞的绝情诗开始才转向止乎礼的叙事[19]。但这种西洋女子装与读者对她的印象还是很不相称。西洋式的打扮与传统寡妇的内心道德自律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分裂。但也无可否认,戴花冠,穿长裙,拍照片,表明了白梨影渴望新事物的心态。其中“手西籍一册”的细节仿佛铺垫了另一处的现代色彩:

乃低唱泰西罗米亚名剧中。天呀。天呀。放亮光进来。放情人出去数语。促梦霞行。[20]

所引这段话出自第18章《对泣》的结尾,为白梨影敦促何梦霞离开时所说。“怜才”一念,承续了古代美人拯救才子的女性道德。虽说是道德,但谁又能分辨其女德怜惜与异性爱慕的界限?“低唱”也许是“低说”之误,这个时候不一定能唱得出来。问题的焦点在于,白梨影此时能引用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语段,那可见白梨影接触过某些西方书籍,并且还非常熟悉。但是整部小说中,白梨影在情感态度和价值观念上并没有带几分现代色彩。白梨影形象的分裂感在于,给传统的中国女性灵魂披上西方女装和饰以西方语句。

与白梨影相比,崔筠倩身上的分裂感略有不同,表现为强烈主张自由婚姻观与轻松接受父嫂之命之间的分裂。崔筠倩就读于鹅湖女校,这是一种现代女学堂。小说没有详细记叙崔筠倩在学校中的情形,但她回家后与白梨影的谈话却是非常先锋的:

嫂处深闺。亦知世界文明结婚亦尚自由乎。[21]

今者欧风鼓荡。煽遍亚东。新学界中人。无不以结婚自由。为人生第一吃紧事。[22]

结婚自由”的观念,在晚清民国,如猛兽洪水冲击着中国的日常伦理观念。“新学界中人”之所以“新”,往往是从追求爱情、主张结婚自由开始的。崔筠倩就读于新式女校而获得这种先锋性观念,可见这种先锋性观念在女校影响很大。但问题在于崔筠倩为什么那么自然而轻松地接受了父亲和嫂子的安排,即让她嫁给何梦霞。崔筠倩与何梦霞两人之间的互相了解极其有限,并无爱情的基础。崔筠倩的死,完全出于对白梨影之死的愧疚之情。崔筠倩将伦理道德放大为自己不能独活的理由,从而与自己之前的爱情观渐行渐远。崔筠倩不是为爱情而死,而是为伦理而死。崔筠倩这个形象,观念之新与行为之旧是如此分裂。

何梦霞出生于江苏太湖边的书香世家,其父淡泊功名。他醉心于《石头记》,被叙事者称为“才人”“情人”“愁人”,典型的多愁善感的中国传统才子。肄业于两江师范学院,这是一种新式学校。但小说几乎没有涉及何梦霞在新式学校里所接受的新东西。他对于“新学界”有一段批判:

学界新张旗帜。仆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23]

何梦霞特别强调了自己与“新学界”中人物的区别,但区别何在,实际上语焉不详。“新学”在晚清的语境中,一般指西学。何梦霞对“新学界”认可程度很低,不愿与新学界人为伍。小说中李教员与秦石痴同为新学界人。何梦霞讨厌痛恨李教员,李教员故意破坏何白恋情,道德品质有其败坏之处。这与“新学界”并无必然联系。但李教员组织师生去鹅湖镇旅行,收“观摩之效”,增进“实物上之知识”。从这点看,李教员能得时代风气,这种旅行实际上是现代教育的方式。当然也可视为古人游学的现代版,不过古人游学往往一人或三五好友结伴而行。这种组织学生集体旅行,是一种现代教育方式。何梦霞与秦石痴为好友。秦石痴,蓉湖某校的创办人,肄业于上海南洋公学。可见何梦霞的评价与其行为之间也有矛盾之处。何梦霞喜欢青年寡妇白梨影,仿佛很自然。但他接受白梨影的移花接木的安排,与崔筠倩结婚。这一举动却又跳出一般常理。何梦霞清楚地认识到,他不可能与白梨影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本来他与白梨影两人在深闺之中诗信往来,可以享受一份文学偷情的快乐,不料又被小人李教员窥破,从而担心两人以及两家的声誉受污。何梦霞为了常常与白梨影见面而与崔筠倩结婚。在白梨影和崔筠倩死后,他奔赴革命之地武昌而牺牲。这一情节的安排,是徐枕亚构思出来的。这种构思并非不可以,古今中外,改变现实生活中故事的结局而成为文学经典的也不乏其例。有学者认为,小说对于何梦霞英雄身份的强调还是“相当充分的”[24]。对于这一点笔者不能赞同。虽说由“至情人”而选择投笔从戎、战死战场,确有可能性,但小说铺叙严重不足,因而说“宣明了个体的主体性与民族归属”[25]就大打折扣。金克木在《玉梨魂不散、金锁记重来——谈历史的荒诞》[26]一文中,对《玉梨魂》有精辟的论述。他指出,《玉梨魂》的“魂”是中国式的,既不是世界的,也不是东方的,即《红楼梦》中警幻仙姑所说的“意淫”,“不见面而通信息的想像之爱”“无缘无故说不上来的不由自主不知要干什么的古古怪怪的‘情’”。清末民初,许多士子以“意淫”通于政论,“政治之失意得意化为男女之悲欢离合”。《玉梨魂》“美在其幻而不在其真”。


三、滥调套语与现代文学语言的道路

《玉梨魂》的语言曾受到许多评论者的诘难。有学者斥责其“骈俪堆砌,矫揉造作”[27]。笔者列举《玉梨魂》每一回的开头几句如下:

第一章 葬花 曙烟如梦。朝旭腾辉。

第二章 夜哭 小院春深。亚枝日午。

第三章 课儿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

第四章 诗媒 古人云。得一知己。 可以无恨。

第五章 芳讯 一情相引。万恨齐攒。

第六章 别秦 小字簪花。清词戛玉。

第七章 独醉 残樽零烛。情话如昨。

第八章 赠兰 阑风长雨。入夜纷纷。

第九章 题影 日长如岁。人瘦于花。

第一十章 情耗 眼前无恙。心上难抛。 一着思量。曷胜惆怅。

第十一章 心潮 夏气初和。春寒犹恋。 这般天气。大是困人。

第十二章 情敌 藕丝不断。药性难投。

第十三章 心药 病到旬余。人归天末。 未语离衷。先看病态。

第十四章 孽媒 草阁寒深。蕉窗病起。 光阴草草。心事茫茫。

第十五章 渴暑 南国言旋。北堂无恙。

第十六章 灯市 一帆饱雨。双桨划风。

第十七章 魔劫 好梦不成。奸谋忽中。

第十八章 对泣 茫茫然归。皇皇而去。

第十九章 秋心 黄叶声多。苍苔色死。

第二十章 噩梦 荻穗如绵。蕉心渐裂。

第二十一章 证婚 意外奇缘。梦中幻剧。 印两番之鸿爪。证百岁 之鸳盟。

第二十二章 琴心 珠帘半卷。微风动钩。

第二十三章 剪情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 黄土陇中卿胡薄命。’ 此联为宝玉诔晴雯之语。

第二十四章 挥血 泪长如线。灯暗无花。

第二十五章 惊鸿 花前偎泪。灯下盟心。 去影匆匆。余情惘惘。

第二十六章 鹃化 断肠遗字。痴付青禽。 薄命余生。痛埋黄土。

第二十七章 隐痛 绝代佳人。一场幻梦。

第二十八章 断肠 墨痕惨淡。语意酸辛。

第二十九章 日记 余书将止于是。 而结果未明。

第三十章 凭吊 此篇日记。笔迹与上半 册相符。系梦霞手钞。 非筠倩亲笔。

注:上述数字依照所引版本采用汉字表达形式。

《玉梨魂》的每章标题用两个字,抛弃了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回目形式,采用了西方小说的章节标题形式。每一章的开头却是力争遵循骈文的要求,以四字句为主。上表中可以看出,全书30章,没有用四字句的只有4章(第4章、第23章、第29章、第30章),其余26章都采用四字句。这些四字句有营造气氛或者提示下文的作用,但整体而言,完全可以删去。这是滥调套语的典型表现之一。

29章《秋心》的开头:

黄叶声多。苍苔色死。海棠开后。鸿雁来时。雨雨风风。催遍几番秋信。凄凄切切。送来一片秋声。秋馆空空。秋燕已为秋客。秋窗寂寂。秋虫偏恼秋魂。秋色荒凉。秋容惨淡。秋情绵邈。秋兴阑珊。此日秋闺。独寻秋梦。何时秋月。双照秋人。秋愁叠叠。并为秋恨绵绵;秋景匆匆。恼煞秋期负负。尽无限风光到眼。阿侬总觉魂销。最难堪节序催人。客子能无感集。[28]

这一段写“秋”,嵌用20个“秋”字,在结构上虽然呼应标题“秋心”,但从意境上看,毫无特色,不过古人写秋的总结而已。如果删去这一段,完全不会影响到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

《玉梨魂》的故事发生在1911年前后,地处江南,靠近上海。新的事物、新的语词、时代的风潮已经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日常的生活中。《玉梨魂》的语言带入了新的语言元素。

《玉梨魂》中的时间表达可谓中西合璧,既有中国传统的记时方式,也有西方现代的记时方式。后者举例如下:

梦霞课鹏郎读。每夕以二小时为限。钟鸣九下。则呼馆僮抱之出。[29]

次日。梦霞课毕即返。较平日早一二小时。[30]

石痴未行时。每日亦授课一二小时。[31]

就睡后。辗转不能成梦。约二小时。梦霞忽推枕起。[32]

鹏郎既睡。鼾声旋作。约二小时梨娘忽大嗽。[33]

梦霞之来也。距梨娘之死。仅二日耳。此二日之距离。以时计之。不过四十八小时。年华之递嬗不常。人事之变迁太速。此四十八小时中。时已隔岁。人且隔世矣。[34]

心急矣。眼穿矣。鹏郎来矣。此时之梦霞又别具一种瞀乱迷离之状。如死囚之上断头台时。惟此最后五分钟之解决耳。[35]

九句一刻矣。[36]

一二小时”“四十八小时”“最后五分钟”等表达完全是现代式的,我们现在仍然这么使用。“九句一刻”带有晚清民初记时表达的痕迹。这种现代时间的表达,趋向精密化。精密化的时间,更能表达现代生活的节奏之快和内心紧张的程度之烈。

《玉梨魂》虽然整体采用传统句读,但也有几处运用了西方的省略号:

(鹏郎)至筠倩寝门外。直声呼曰。阿姑。……阿姑。……阿姑速起。……阿母病又大变矣。[37]

筠倩闻言。悲痛不能胜。仅一呼一声曰。嫂。……已泪随声出。以袖掩面。不复能言矣。梨娘言毕。复大喘。移时。呼鹏郎至前。执其手而嘱之曰。儿乎。……吾可爱之儿乎。……儿无父。今更无母矣。[38]

徐枕亚采用的省略号均用四个实心黑点,并非现在通用的六个实心黑点。晚清民初省略号用几点并没有明确规定,每个人凭兴趣在使用[39]。《玉梨魂》中的省略号形容声音的延长。

《玉梨魂》中出现了一系列新名词,其中有从西方音译或者意译过来的,也有汉语根据某些新名词的特征而自创的,如“爱力界”“金鸡那粉”“蓄音器”“摄影箱”“影片”。前者如“蓄音器”和“摄影箱”:

自此之后。梦霞之耳竟成一蓄音器。每一倾耳而听。恍闻梨娘哭声。呜呜咽咽。嘤嘤咿咿。洋洋乎盈耳也。梦霞之目竟成一摄影箱。每一闭目而思。恍见梨娘人影。袅袅婷婷。齐齐整整。闪闪然在目也。[40]

蓄音器”是留声机[41]的另一个译名,“摄影箱”是照相机的另一说法。这里采用两种西方科技器物的名称作为隐喻,表达了何梦霞的耳中响着白梨影的哭声,眼中闪着白梨影的身影。这种比喻在晚清民初的书面汉语中非常新鲜别致。后者如“起点”“极点”“沸点”等词语。晚清以来随着翻译的发展,出现一系列含“点”的词语,笔者称为“点”族词语。徐枕亚形容何白两人爱情的发展,采用了好几个“点”族词语。如:

脉脉两情。暗中吸引。一哭即相思之起点耳。[42]

起点”即起始之意。何白爱情有发展,没有停止于起点,趋于“极点”和“沸点”:

梦霞自经此番风浪。心旌大受震荡。念两人历尽苦辛。适为奸人播弄之资。愤激莫可名状。继复念我与梨娘。爱情之热度。虽称达于极点。然惟于纸上传情。愁边问讯。时藉管城即墨。间接通其款曲已耳。[43]

如是者十余日。梨娘之待梦霞益诚。梦霞之感梨娘益切。两情之热度。至此竟骤增至沸点以上。[44]

极点”即最高点;而“沸点”是一个科学概念,是水由液态变成气态的临界点。《玉梨魂》的语言造型整体而言是传统式的,但是其中确实吸纳了新的语言元素,只是这些语言要素掺杂在传统的汉语语句中,其力量不足以撬动传统语言构造的岩层;当然徐枕亚在主观意愿上也并不想破坏他骈四俪六的美感。

骈文体小说的现代尝试,以徐枕亚的《玉梨魂》影响最大,成就最高,而李定夷等人的创作,都无法超越《玉梨魂》。有学者认为,骈文进入小说,是晚清民初文学语言的极端试验[45]。从语言构造的角度看,骈文体小说是一条死路。其根本原因在于缺少自由、束缚太多、滥调太多。梁启超以自由书的创作尝试从八股文阵营中解放出来,摧毁八股文的语言禁锢以及立意的伦理规范。林纾以古文翻译西方小说而获得巨大成功,给古文开辟了新殖民地,但同时也慢慢“谋杀”了古文,让古文走入了死胡同。徐枕亚以骈文入小说,《玉梨魂》风行一时,但也宣告了骈文的死刑。晚清民初丰富的语言实践显示,八股文的文言、古文的文言、骈文的文言,都不可能成为现代书面汉语的主要形式和理想形式,自然不妨碍文言的某些因素进入理想的现代书面汉语中。从黄遵宪到陈独秀、胡适,对于现代书面汉语的主张,其最基本的底色是现代人的生活和情感必须以现代人的口语为基础来表现。《玉梨魂》以骈文而作小说,与这一底色截然不同;虽然其语言构造骈散结合、也有不少新的语言元素。

《玉梨魂》与《雪鸿泪史》比较,《雪鸿泪史》为日记体小说,语言虽然夹杂有骈四俪六,但基本形式为散体。《玉梨魂》语言的基本句式是骈四俪六。但前者更有吸引力,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并不一定是因为《玉梨魂》采用了骈四俪六的语句形式,比如《玉梨魂》的情节就比《雪鸿泪史》更为紧凑集中;《雪鸿泪史》中增加了许多旧体诗词和文言式书信,这也让人讨厌;当然也许还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影响着读者的趣味。《玉梨魂》中,才子寡妇的爱情哀痛与骈四俪六的吟哦声韵仿佛是绝配,这种迷离的哀痛横切到民国初年文人阶层情感上的时代之伤,从而引发社会的共鸣,成为民国初年的畅销小说。《玉梨魂》是一部回头看的作品,而不是一部向前看的作品。新的语言元素被整合进文言语句之中、人物身上的新的色彩被旧式的底色所消融。


注释:

[1]章培恒:《传统与现代:且说<玉梨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2期。

[2]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451页。

[3][4][5][7][8][9][10][11][12][13][14][18][20][21][22][23][28][29][30][31][33][34][35][36][37][38][40][42][43][44]徐枕亚:《玉梨魂》,中国图书公司1915年版,第15页、48页、21-22页、14页、54页、102页、112页、114页、126页、133页、151页、52页、101页、70页、71页、54页、101页、14页、23页、49页、132页、144页、155页、23页、39页、144页、145页、16页、16页、101-102页、47页。

[6]“爱情”一词,在《玉梨魂》中并非都用来表现男女异性之间的强烈情感,比如“姊妹间圆满之爱情。竟逐渐减缺。几至于尽。”(徐枕亚:《玉梨魂》,中国图书公司1915年版,第128页。)这里的“爱情”表达的是白梨影与崔筠倩姑嫂之间的相互关爱之情。

[15][16][17]时萌:《<玉梨魂>真相大白》,《苏州杂志》1997年第1期。

[19]栾梅健:《相思寸寸灰——再论〈玉梨魂〉的文学史属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8期。

[24][25][]李海燕:《心灵革命——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修佳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8页。

[26]金克木:《玉梨魂不散、金锁记重来——谈历史的荒诞》,《读书》1989年第5期。

[27]范伯群:《论早期鸳鸯蝴蝶派代表作——<玉梨魂>》,《文学遗产》1983年第2期。

[39]文贵良:《新式标点符号与“五四”白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41]文贵良:《科技名词与现代汉语诗学——以“留声机”为例》,《文艺争鸣》2020年第1期。

[45]邓伟:《论民初小说<玉梨魂>的骈散文学语言》,《北方论丛》2011年第1期。


本文编辑:陈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