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与文-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论文】郁振华:人文学术如何迎接技术时代

发布日期: 2021-03-20   作者:   浏览次数: 33

论文题目:人文学术如何迎接技术时代

作者郁振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4期。

 

探究活动都由问题引发,人文研究也不例外。学科是某一领域以往探究成果的系统总结,具有体系性,是大学学术建制的基本单位。新问题的涌现,有时发生在学科内,有时越出了学科的范围。无论是从事学科建设,还是致力于跨学科研究,学者都旨在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换言之,对于人文学术的发展来说,具有优先性的是问题及其解决,学科或跨学科是第二位的。从这样一个视角出发,笔者对当今人文学术的发展,提出三方面的观察。

 

技术时代的人文学术

 

近代以来,科学的技术应用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世界。随着科学技术的加速发展,人类生活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为技术所裹挟、所形塑。这是我们今日讨论人文学科的发展时,首先要面对的现实。

人文学科该如何直面日新月异的技术呢?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的兴起和发展,给了我们积极的启示。数字人文是人文学科和数字技术结合的产物,是典型的跨学科领域。数字人文的前身是人文计算,其起源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末。70年来,这一领域中出现了一些引人瞩目的成果:如意大利哲学家、神学家Roberto Busa主持的“托马斯著作索引”项目(Index Thomisticus,即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著作索引);以郝若贝教授(Robert M. Hartwell)为先驱的哈佛大学“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项目;北京大学中文系李铎博士主持的“全唐诗分析系统”“全宋诗分析系统”;中南民族大学王兆鹏教授主持开发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等等。GIS(地理信息系统)应用于中外历史研究而产生的各种HGIS(历史地理信息系统),也是数字人文的重要成果。

相对于传统人文学术,数字人文运用数字技术,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生发了新的问题意识,揭示了新的意义关联。一些别开生面的研究成果,对于人文学者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近年来,国内数字人文研究发展迅猛。围绕着数字人文,北京大学、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已召开了多个国际学术研讨会。2011年武汉大学成立了国内首个数字人文研究中心。“大数据视域下的数字人文研究”入选2018年中国十大学术热点。

技术时代的人文学术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技术批判。哈贝马斯着眼于知识和兴趣的关系,将人类知识分为三类:经验-分析的科学拥有技术的兴趣,旨在实现对客观过程的技术控制;历史-诠释学的科学拥有实践的兴趣,旨在促进行动导向的主体间相互理解,这种意义理解以达成可能的共识为目标;批判取向的科学,如意识形态批判和心理分析,拥有解放的兴趣,旨在通过主体的自我反思,来摆脱依赖关系。人文学科涵盖了后两方面的知识和兴趣。

在技术时代,对技术异化的批判显得尤为迫切。人们发明和改进技术,是为了增进人类福祉。技术异化却使技术变成一种异己的力量,它戕害人性,阻碍人的全面发展,甚至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从道家“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的论断(《庄子·天地篇》),到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座架”(Ge-stell/enframing)本质的揭示,古今中外的人文学者,一直对技术异化怀有高度的警惕。如今,基因技术和人工智能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改变人类的生活,在给我们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也把人类带入了前所未有的风险之中,人类生活的一些基本预设受到质疑,人性的概念面临挑战。以倡导人文理想、弘扬人类价值、捍卫人类尊严为本务的人文学科,应该深度介入由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所引发的有关人类未来的争论之中。

在这一方面,德莱弗斯和哈贝马斯的工作堪称范例。这场事关人类未来的大争论,必然是一项跨学科的事业,需要多重专长的介入。一方面,人文学者要与科技工作者积极互动,了解科学技术的最新进展;另一方面,人文学者要充分发挥自己的学术专长,批判技术异化,以正确的价值观来规范技术的发展。

总之,我们既要热情拥抱数字技术,实现从传统人文向数字人文的转型,又要对技术异化有充分的警惕,积极展开技术批判,这是技术时代人文学科发展的两项突出任务。做好数字人文和技术批判,都要求我们冲破学科藩篱,进行跨学科的探索。

 

人文学科建设的体和用

 

在重视跨学科的同时,还须强调的是,跨学科的基础是学科。在双一流建设的背景下,学科建设被视为高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在此,值得一问的是,我们的学科建设做得如何?如何富有成效地进行学科建设?

面对国内外各类排行榜,学科建设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围着各类指标体系转。在具体操作中,学科建设常常被还原为指标建设,变成一种乏味的数字游戏。在这个指标主义的游戏中,学术研究中那些激动人心的内容,如高远的学术理想、追求真理的热忱、探究过程中的痛苦和欢乐,等等,统统湮没不彰。对学科建设的这种理解无疑是褊狭的、简单化的,关键在于它忽视了学科建设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即学术传统建设。

认识论研究告诉我们,知识创新往往发生在传统深厚的地方。道理其实不难理解:“水之积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其负大翼也无力。”覆杯水于堂中凹地,只能载一叶草芥;大鹏扶摇而上青天,是因为九万里风斯在下。传统深厚意味着积累深厚,深厚的积累之引发知识创新,犹如强劲的踏板助推运动健将腾跃飞翔。传统和创新的辩证法既适用于自然科学,也适用于人文科学,在此,我们关注的是后者。

既然知识创新是学科建设的核心目标,那么,学术传统建设便是一个绕不开的课题。事实上,我们不少大学的人文学科,经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积累,形成了各自的学术传统。在这些传统中,优秀学者及其范例性成就所体现的学术理想和卓越标准,对于后学具有极强的感召力,为他们投身学术事业提供了持久的动力。因此,梳理弘扬优秀传统,使之活在当下并指向未来,当是学科建设的重要内容。

在学科建设中强调学术传统的重要性不是要否认指标体系,因为我们反对的不是指标本身,而是指标主义。那么,学术传统和指标体系是什么关系呢?二者的关系类似于里子和面子、实质和形式的关系,或者更精确地说,是体和用的关系。从理论上说,体用不二,但在实践中,体用常被截成两橛。指标主义只见指标,不见其他,其弊就在于只见用而不见体。在学科建设中,学术传统为体,指标体系为用。称体起用,有了强劲的学术传统,指标体系自然水到渠成。这个道理启示我们,在学术传统建设上用力乃务本之举。

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如何拥有传统?我们与传统的关系,可以是外在关系,也可以是内在关系。当传统只是一种谈资,与当下的事业无实质性关系时,拥有传统犹如拥有博物馆中的展品,此时,传统与我们的关系是外在的。内在关系有两种情况,或者是消极的,或者是积极的。当传统成为羁绊,令我们裹足不前时,拥有传统犹如处于牢笼之中。当然,我们也可以积极化用传统,使之成为我们解决当下问题的思想资源,一如在工作坊中,各种用具、材料上到手来。

概言之,这里涉及拥有传统的三种方式:博物馆式的拥有、牢笼式的拥有和工作坊式的拥有。在学术传统建设中,牢笼式的拥有是需要克服的;博物馆式的拥有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工作坊式的拥有则是值得倡导的。上文强调了传统和创新的辩证法,不难看出,只有立足于传统的工作坊式的拥有,学术传统助推知识创新才是可能的。

 

人文学者的双重身份

 

  无论是学科建设还是跨学科研究,主体都是人文学者。人文学者既是人文知识的生产者,也是人文知识的评价者。认知和评价是人文学者的两项基本工作。人文学科的健康发展,有赖于我们扮演好这两个角色。在职业生活中,我们一直在这两种身份中切换。认知者的身份大家关注得比较多,评价者的身份则关注得比较少。因此,笔者着重谈谈后一方面的问题。

  人文学者对现有评价体系多有不满,但如陈平原教授所言,我们不能有“怨妇”情结,应该积极想办法,找出路。评价本身没有错——中肯的评价,不管是赞还是弹,都是积极的反馈,有助于人文学者提高工作品质。问题在于,目前流行的评价体系,对于人文学术不尽合理适切。能不能在多方努力下,设计出比较合理适切的指标体系?对于评价指标和规则的制定,一线的人文学者能不能有更多的参与?上文以体用说学术传统和指标体系之间的关系,若能将学术传统所包蕴的丰富内容考虑进去,在体用之间达成一种反思的平衡(称体起用、由用达体),那么,设计出一种比较合理适切的人文学科评价体系,应该是可以期待的。

人文学者既是评价的对象,也是评价的主体。作为评价对象,我们希望被公平对待,所以要求合理适切的评价标准。那么,作为评价主体,我们是否公平对待了评价对象?是否尽了自己的职责?比如,中外惯例,学生升学需要教授的推荐信,招生单位希望通过教授的评价来了解考生的相关素质。我们是否认真写了每一封推荐信?平时,我们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参与各种类型、各个层次的同行评议。扪心自问,在每一次的评议中,我们是否本着学术良知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我们的判断是否达到了专业水准?

  在更大的视域中,通过评价活动,我们甚至参与到一些当代学术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之中。我们今日面对的各种人文经典,正是千百年来历史评价的结果。经典作品树立了何谓卓越的绝对标准。在此层次上观照历史,会有一种“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效应:将经典连缀起来,学术史的发展脉络便清晰可见。真所谓“大道至简”!这一层次的评价,全然脱去了今日各类排行榜的繁复琐细。本此见地,被此起彼伏的排行榜搞得心力交瘁的当代学人,焦虑或可稍减,因为未来世代的人们大概不会太在意我们今日在排行榜上的表现。但是,没有人能回避经典所体现的绝对标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今人按此标准来评价古人,后人也会以此标准来评价今人。对于人文学者而言,与排行榜相比,更大的压力其实来自如下问题:如何面对未来的历史学家?如何面对“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时不时地,常有人出来宣布人文学科的危机。对于已有二千五百多年历史的人文学术而言,这已不再新鲜。一代又一代的人文学者,以出色的工作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或缺。作为一种探究活动,人文研究围绕着人类基本价值(如自由、正义、真理、善、美等)而展开。协调好学科和跨学科的关系、体和用的关系、认知和评价的关系,技术时代的人文学科将赢得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