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题目:呼吸内科:当代短诗中的创伤记忆与自我疗治——以“第四届当代大学生华语短诗大赛入围作品”为中心的研究
作者:胡晓明;张玲(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
本文原载《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14期,转自中国知网
摘要:诗歌疗法(poetry therapy)是将诗歌用于促进个人成长和情绪康复的心理治疗过程。考察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的作品,一方面,可以将这些作品当作社会学文本,从一个青春文学的角度去认识这个时代青年的病痛;另一方面,也可以试图借助于解读当代短诗的创作书写特色、新创艺术与深度思想,探讨文学治疗的方式与技术、功能与理念;同时,还可进一步理解当代短诗与古代同类题材短诗的区别。
关键词:当代文化 诗歌疗法 创伤记忆 自我疗治 疾病书写 自戕修辞
小引
“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
然而,当代短诗,并不主要是“怀着爱惜”记录“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而是试图浓缩历史与人生的厚度,以作时代的见证;不完全是写美好的瞬间,而是更多写创伤的记忆。
本文作者之一曾以短诗大赛评委的身份,细读了不少大学生的短诗。自2014年始,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已成功举办四届,全球2000余所高校约5.6万名大学生参与,微博话题阅读量达1.3亿,是一个极具参与规模与文学能见度的华语诗歌爱好者活动。我们从2019年第四届入围作品中,甄选出若干具有创伤题材的诗歌,加以分析。一方面,可以将这些作品当作社会学文本,从青年文学的角度去认识这个时代的病痛;另一方面,旨在探讨当代短诗的创作书写特色,以及其新创的艺术与有深度的思想,与文学治疗的关系,同时探讨与古代短诗的区分。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与中国古代早期诗学发生时期的“风”理论,有很大的相似性。钱锺书《管锥编》论毛诗中的“风”说道:
《关雎·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正义》:“……《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按《韩诗外传》卷三:“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不能治也:痿、蹶、逆、胀、满、支、隔、盲、烦、喘、痹、风。……无使百姓歌吟诽谤,则风不作。”《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钳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二节可相发明。《韩诗外传》之“风”,即“怨谤之气”,言“疾病”。《外传》之“歌吟诽谤”,即“发于歌谣”之“四始六义”,言“救药”。“风”字可双关风谣与风教两义,《正义》所谓病与药,盖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也。[1]
“风”之一字,兼含疾病与救药,即兼有“风谣”“风谏”“风教”之义。风谣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风谏是讽谏政治黑暗的控诉、发泄与批判;风教是贫贱易安、幽居靡困的自我心灵安顿。可惜锺书在此未能引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即净化论加以参证。然而在他的名篇《诗可以怨》中,大段比较了中外相关的诗歌治疗传统,指出“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DerSehmerzmachtHühnerundDichtergackern)。这个家常而生动的比拟也恰恰符合中国文艺传统里一个流行的意见: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这个意见在中国古代不但是诗文理论里的常谈,而且成为写作实践里的套板”[2]。
借用本届入围作品中的一首短诗的题目,短诗可以是一种特别的“呼吸内科”,是从社会创伤转入精神创伤,是在非常个人性的日常生活与思想省思的一呼一吸之间,检示生命的内在病痛,给出词语的延展纠缠而曲折的纾解。
当然,这里的解读只是我们的一己之见,未必就能真正探得作者的用心。然而诗歌批评与解读本来就是一种想象力的游戏,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由于匿名评审,我们在这里并不能知道作者是谁,缺失了来自作者的任何信息,但是这也有一个好处,即完全让文本自身说话。正如许多理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作品一旦产生,就已经不属于作者个人,文本具有独立自主的生命,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诊解与释读,未必就一定是作者的创伤,或许存在一种社会心理的无意识,而诗即社会心理无意识的另类文本。因而,不仅批评者拥有正当的诠释权,而且,不妨也可以看作是批评者借助作者的诗歌,演绎一套话语,即有关批评者对于这个世界的伤痛感受及其文学可能的疗治。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是研究探寻作者的本意,不如说是试图借助这些文本,探讨文学治疗的途径、方式与技术。
在未见真人全人的情况下,以匿名作者的作品,切入创伤分析,仍有一个问题:如何甄别无病呻吟的作品。即诗歌中所表达的伤痛,或许只是一种游戏,一种修辞手段,甚至一种戏仿、面具,如此,诗歌治疗云云,又如何挂搭得上,岂不是建立在沙滩之上?首先,短诗短小,有痛在心与无病呻吟,除了复杂的作品外,还是可能从作品的气息中大致读出来的。其次,为赋新诗强说愁,任何时代,都不免有这样的作品。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诗人难免为求好而强作愁,评论与解说亦不免信以为真,以虚为实,固难求全。一方面,这样的作品毕竟是一小部分,主流仍可信为真实。另一方面,如果“强说愁”具有新颖性、原创性,本身也提供了人类心理的某种可能的病相,尽管是以虚拟的形式呈现的,仍具有医学上所谓“治未病”的价值。
一、压抑与强迫、命运不由自主的疾病书写
入围短诗作品比较突出的一类题材,是压抑与强迫的疾病书写,表达语言与工作的不自由。如《呼吸内科》:
“直吞半湖冷水,我的口中有一场欲降的大雪。”我从没有过,吞咽一种毛刺的幻想,站在后事边缘,流水垒砌成喉中吊摆。消炎药与白酒掺混,冰冷的透视片带来撕裂的污染,他们声音洁净,目光油腻。我试图寻找负片里的炎症,或许恰巧抵达的温和,也使我不再拖拽两侧,成年的凹陷这是我最后一次,为空腔赋予雨意,积结的阵痛悉数折腰。在潮湿中雾化,所有奔离的舌被空气送达。然后向更深的虚弱潜涉,我无法在下一个说辞送达前倾听单面的回响,私语被切成断章,望耳欲穿。底稿,倒立在生活遗弃的猎场,一只误入的鸟陡峭地发声。如同将清甜的朗诵揉皱,再摊平。睡意反射前,我在体内搭建一座诊室,用人间治疗人间,然后咽下所有耀眼的破碎。
诗歌的题目《呼吸内科》,已经表明了病痛的部位及其诗歌的疗治意义。奔离的舌、陡峭地发声、望耳欲穿、说辞、私语、朗诵、断章、回响以及底稿等,把这些破碎的意象重新拼图一下,就可以看出,都是说正常言语的艰难,沟通的莫名苦痛,以及表达渠道的炎症与溃疡。最后一句用“人间治疗人间”,已经是相当直白了,就如同说用溃烂治疗溃烂,不是我的病,是整个人间的病。然而,作者又执着于相信可以“在体内搭建一座诊室”,于是自我疗治,病即是药。最后一句结尾与第一句“吞咽一种毛刺的幻想”构成照应,“咽”是关键字。整首诗都是表达“咽之苦”。
表达语言的不顺畅、不自由,还有“锁”的意象。《上锁》一诗与《锁舌》一诗不一样。后一首,“脱臼的轴承蛀蚀的智齿,以及久未愈合的溃疡”,形容暴力语言、腐败语言的灾难与创伤。身体的疾病来自语言的疾病。舌头不归自己管。前一首,“锁尽四季中一切未点燃的时间,同时也忘掉那些蓝色花儿的名字”,这是一个关键句子,表明“上锁”是一个病态的隐喻。一方面,隐喻所有不思开放、放弃自由、习惯单一的人;另一方面,也反讽做不到这一切的社会苦况。海水、银河、尘埃,都是不变的。“我一直都熟悉钥匙,却忘了问谁是囚徒”,这个结尾很耐人寻味。钥匙是用来开门的,是开启生活与世界的工具、技巧与手段,或者就是现代人手足的理性与科学,而过于熟悉研究这个东西,到头来研究如何把生活的灵魂锁起来,其实就把生活的本真给忘了。有一个孩子说得真好:“我们把现在的自己和孩时的自己隔开,用长大的锁;我们把自己和周围人隔开,用自我的锁;我们把自己和世界隔开,用孤独的锁。我们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我们缺失了生命最初的那个形态,那个带着一身稚气、对一切敞开怀抱的孩子——那个唯一
爱用锁的人。”[3]语言的不自由,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其实也指向现代科学与理性语言本身,即现代人打造了锁闭自己自由灵魂的理性之锁。
语言表达的不顺畅、不自由,还包括集体表达。有多首诗涉及现代人丢失了他们的集体记忆。本来,要抹平一个痛苦,在记忆里淡化是一个简单的办法。然而有时却适得其反,诗歌恰是要透过唤醒记忆,疗治痛苦。如短诗《看海》,借助海上落日的一个极短的时间光影变化,隐喻历史的伤痛真相被活生生地掩盖了,“在傍晚,让一个少年独自去看海/这多么残忍/他从没见过那么大一片血迹/被光明正大地抹去”,而且是那么自然、正当,那么滑顺、冠冕堂皇,令人不由得想起近年来思想界流行的历史虚无主义。诗歌是集体疼痛的生命记忆,最是反对讳疾忌医,诗人往往以表达病痛的真相,来达到提示治疗的可能性。另一首《石头》,诗歌写“最近,村子里的人总是发疯”,主旨是讽喻一种思想飘浮无实的传染病。面对真实的历史,有人发疯,有人最终拯救自己。在《石头》里,我们读到了愚昧、谎言和荒诞的历史,关键词是“杜撰的果实”。以后的孩子所看到的父辈的历史,都是浮在面上的,如同诗里说的“樱桃树”、埋在土里的狗和猫。我们或许还会怀疑一下“土里总埋着人”,虽然未必有勇气“把那些杜撰的果实,挨个敲下来”,但以后的孩子,是否连这点怀疑都产生不了了?而“石头”就像沉默的历史真相,任由人们如何折腾、“果实”如何生灭,石头其实总是在那里,亘古不变。诗境又紧凑又生发,又荒诞又真实,又直白又隐晦,具有藏利刃于玩具的高妙。
表达历史的语言和个体生命的语言不能自由,表达整体与抽象的现实的语言也是如此。“万物的词性冷却在雪中/风声吞没言语”,这是《寒冬夜行人》一开头所描绘的场景。这首诗写词与物之伤,切近事物本身的词语,本来应该是热切、鲜活、明亮的,但在这里却是冷却、冰凉、碎片、即时、黑夜的。这是语言的命名与寒冷的现实的关系,相互之间断开了很深的深渊。语言只是“独饮夜色的能指”,即于黑夜里自我迷醉的空头概念。
《失眠》这首诗表面上写自慰,其主旨实际是写时代的沉默以及思想者压抑的受伤。“什么褶皱在二月的寒夜/蔓延,快过了他身体中膨胀的性欲/和始终蓄势待发的,满溢笔尖的修辞。”褶皱是思想的老化、思想的冬眠,然而“始终蓄势待发的,满溢笔尖的修辞”,不能向外表现,只有将压抑的修辞转身自戕。自戕修辞的是自慰,是没有真实对象的发泄,是幻想的满足,是替代性的补偿,然而实质是为了避免内在受伤。诗人用此来抵制褶皱的蔓延,自戕是特定时代的文化治疗。
命运的不由自主,也是这一代年轻人的时代之痛。我颇怀疑《一代》写的是经过残酷高考之后的年轻大学生的“考试病”:
维系我们的是活着时第一次冒险:一些偶然成为往后衰老的病因。在某种古老的、象形的感召之下我们诞生成无数时间的节点随即我们散落如失翼的鸟群。我们在无可期待中隐含期待,在热浪里发冷、潮水里发汗。我们是最适宜的温度,最残酷的秋日之死。在果实甜蜜的征兆里每一场迁徙都是跌坠的讯息。我们是历史的症候。在这些沉默的铁桥中间,九月的命运争相飞渡——那时间的波流,也必须由时间一刀斩断。
“九月的命运争相飞渡”就是大学生放榜录取。作者敢于写一代人的病痛,“我们在无可期待中隐含期待”,“在果实甜蜜的征兆里,每一场迁徙都是跌坠的讯息”。因为高考成功的代价可能就是成长的牺牲。正如经济增长的代价或许是人性品质的下坠,强大的付出也有个体意志的牺牲,复兴的努力总会是休闲与宽松的忽略。“时间的波流”,就是现代性的一往不复。诗人通过“高考病”及其诊解,提出的是现代性的悖论。
二、父辈的伤痛与我为一体
短诗作者有的写农村里的父母,有的写更为抽象的父母。这种创伤记忆表明,年轻一代诗人开始懂得理解父母,以及通过父母来理解他们自己。他们愿意将伤痛感同身受地传承下来。如在《土命》中,用牛的痛来说人的伤痛——血跟肉,在皮上抖,细节真实极了。《山河》中,与山河奋斗的父母一辈,久而久之,渐渐老去,“山”成了父亲的驼背,“河”成了母亲的眼泪。语言很淡很淡,情感很浓很浓。
孩子还小啊翻不过一座又一座大山趟不过一条又一条大河于是父亲把山搬走了母亲把河缝上了山与河无处去只好在父母平整的肌肤上久久安家
写爱国主义容易写得假大空。但是,有的短诗在很短的篇幅里,容纳着厚重的思想。“每次看完中国地图/我的眼泪都向一个地方流”,《中国地图》这首小诗的开头很明快。“可是它们的根都紧紧挨着自己,无法想象千里之外的延续”,表明现在的病态是存在一个个小利益集团。聚家为国,有小共同体才有大共同体,这是不错的。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提到儒家知识分子“国身通一”的传统就是这样。但是,跟古典中国不一样,现代人渐渐淡化甚至迷失了这个精神,因为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是为了个人而存在的,前者不再是一种终极的绝对的目的。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也只是一种契约关系,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共同体的感觉了。那些“密集的血脉、呼唤回家的咒语、炊烟的结晶”都散失了,根断了,所以“无法想象千里之外的延续”。作品中隐含的是时代变迁家国断裂的伤痕。
用母亲与父亲来代指乡愁,是常见的抒情套路。但是,好的诗就要有独特唯一的语言秘符。如《乡愁有牙》中的“咬”十分新警,“咬”是关键词——用深深久久的咬痛来写乡愁,用身体短暂的痛写心灵长久的痛。“咬下风的耳朵”,“咬碎风的骨头”,甚至“咬穿铁路上的车窗”,最后,“又将我的笔尖咬破/每一个字都溅出汁水/晕成悄悄的泪滴”。本来短诗到这里可以结束了,然而,“妈妈,你头上那云是我的乡愁的乳牙/我把它们落在了咱家的屋顶”,结尾也是写牙,却是回归到了乳牙,温柔深情,用童年的“咬”写刻骨铭心的爱。
《乡愁有牙》是写给母亲的,《父亲在风中喝醉了酒》却是向着父亲的深情致敬。“他的背驼成了一座隐隐作痛的山”,“我斩断了丰收的念头/以此,来虚掩那道垦过的疤”,“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将祖辈的乳名咳出”。驼背、伤疤、咳嗽,是父亲的真实的病身,然而诗歌用画面联想、否定、重言来展开病身,来想念父亲。另外一首《黄昏从扁担上滑落》也是写父亲的痛:
黄昏从暮归的扁担上轻轻滑落我的影子被一株稻草直穿靶心而疼痛的,却是那根草黄昏终于凌迟了田野里的最后一根杂草它麻木过轮椅上父亲的腰围而麦穗,接住了父亲久病后的笑
有意思的是,写农村生活一草一木的爱,却用疼痛的方式尖锐而反常地表达,即所谓“直穿”“疼痛”“凌迟”“麻木”这样的语词。因而看来,疾病书写有时只是一种修辞、一种能指,并无现实真实的疾病。诗的第一节不直接说痛,转移为周边的痛,或者与周边的物一起痛,其实是解除不了的爱之痛。最后一句的反转,其实正是回到整个大地的情感。
《写给母亲》中,分娩的疼痛记忆将母亲与孩子连接在一起,“妈妈,我的脐带连着你当年的疼痛/而我醒着,借新的疼痛盖住老的一重”。心理脐带的身体感受,即孩子对母亲的永久孺慕以及母亲对孩子的永久牵挂。新的疼痛是孩子在离开母亲的过程中,不断遭遇的挫折、受苦、厄运与各种心理创伤。逆生长是当代青年的一种逃避,这首思念母亲的诗,虽然有回归朴素自然的古诗主题,但更多的是逃避现实。“永远连在一起的脐带”,就是对生活勇气的消解,因而也具有社会心理学的意义。
农村日常生活有不少特定的劳作,其中“扫地”再普通不过了。可是诗人笔下,却有三种“扫”,一是少年的浪漫,试图“扫”出一个干净与成熟的理想人生,“后来故乡的扫是一个驱赶的动作/‘走远一点。’母亲对我说”。再后来,“母亲用颔抵着木帚/等着一万分之一个我/也在等一片叶的飘落”。《扫》这首诗写与母辈之间的心理断乳与最终回归,写得亮丽而肯定,张力很大。扫的动作力度很大,既有成长的等待、绝然的离开,也有终极的断舍。“一万分之一”是一种乡心亲情的挣扎,也是承认人生的多种可能与复杂性,比《写给母亲》结尾的“从武汉到重庆,从故土到子宫”,要勇敢很多。
从年轻大学生的个人角度来写农民工父母的《苦难》,也是每年必有的题材。“红辣椒第一次成为如此黑色的隐喻/这不是我有意为之——/母亲从全部的血管里榨取出五亩鲜红的血液/用来抵押我四年的助学贷款”,意象强烈而直接。《苦难》直接书写劳累和因劳累而致的疾病与死亡,以及因读书付出的代价,最后一句,写的是书读出来了也没有什么作用,改变不了阶层固化的结果。诗歌很含蓄,却很悲观。将父亲的病与整个社会的病暗示在一起,父亲也就是这个社会以及一代理想主义者的“老去”的悲哀。把父亲放大了,就把疾病放大了,在诗歌中,放大即是舒缓。
《寄生虫》则是用聚光灯来聚焦农民工的病:“混凝土,灰浆,钢筋,以及高楼大厦的墙壁/都藏着他的心事”,“泪水、汗水、一摊咸水/他的身体被反复腌制/有人寄居在他的每一寸肌肤/在黑夜虫蛀的咀嚼声中/他反复挥舞着锄头”,用劳工身体的疾病来反映时代与阶级的病。
相比具体写作劳累的父母,更有难度的是写出对抽象的“父母”即精神前辈的理解与认同。譬如《我们》:“你是我先天残废的儿子/我是你尚未出世的女儿。”“(我们的墓碑如此美丽)/绝望的顽症。”所谓“先天残疾的儿子”,即整个失去道德、失去美感、失去理性能力的时代,是诗人对这个时代的比喻。所谓“尚未出世的女儿”,即早夭的希望、破灭的理想、死于腹中的改革方案。“今夜请和我分享同一颗阿司匹林,抽完最后一支烟就纵身跃入致命顽疾”,是理想与现实最终分享了共同的死亡,在经历了一切“港口的异国交流与偷情缠绵”之后。然而敢于这样写“如此美丽的墓碑”,表明诗人对这个时代的清醒诊断与对未来仍有希望,当然也表明诗歌对一代人的“致命”疾病有绝望的理解,不止是可以疗愈的创伤而已。
《一生能喊多少次妈妈》也是抽象加具象的妈妈。短诗写整容,“零部件一致的脸/轮廓、挺拔的鼻子、……仙女被成批制造”,但却没有情,没有根,“爱的始终没来”,只是一种现代商业与科技的产品。因而结尾说:“另一个你,用生来就沙哑的嗓音/喊一个残缺的天使——/妈妈。”“妈妈”有喻义,表达的是现代人的分裂伤痛,一方面是来自传统的残缺的天使妈妈,另一方面是现代的时尚漂浮的妈妈。
三、古典诗歌传统与新诗共同的创伤记忆及其修复
中国古典诗歌推崇一种田园牧歌传统,原本是古典中国的一个精神修复之所,陶渊明、孟浩然、范成大的诗歌,都是其中的经典。回归自然,崇尚质朴简单的生活,这个传统在现代城市中,被年轻人反复书写。那么,新诗的语言有哪些变化,又有哪些是根本不变的?《告田园牧歌书》第一段完全是古典的再现:
我们竟试图过上一种自序的生活:朝歌暮食——在卯时朝食,白日放歌,子时深眠,于睡前敲棋子、落灯花敲醒了雅致。亦可半夜醒来,秉烛,夜游抑或夜读让四季的风,款款而来,掌灯游园
但是第二段居然要“让家仆急购两斤砒霜/趁此夜/大雪急下/撒于风雪/说未若砒霜因风起,修饰/我们憎恶这不幸时代的数数严寒”,戏仿谢道蕴“未容撒盐因风起”的风雅,结尾更不仅是对古典田园风的反讽,更是颠覆:
如若是农民,就用我自己于风雪中张大的嘴来修饰我的饥馑,让我吞下这两斤的,漫天砒霜好告别饥饿,告别我曾踏足的所有花草,说我情愿——死在这不幸时代的数数严寒
这就是古人所没有的,一种相当激进的现代态度。古典的、平静的、小资产阶级的平庸生活,是一种灵魂的受伤,宁可在严寒的冬天吞砒霜而死,也不愿意过一种平稳没有变化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从小资到农民,从反讽到真相,正是直面惨淡的人生。另外一首《假日》引用了陶渊明的名句“虚室绝尘想”,通篇皆是灵性的语言之舞:“在每个早晨任由胡须率意生长/而我的屋子是一朵未开的花/它四壁如云/长满昨日的影子”,“麻雀们在肺的睡眠中跳动”,“光舒展着,穿透日历上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清澈得像一滴诚实的水”。这是陶诗清莹之美的现代版本。通透的美,健康的人生;轻松融化的生命态度,幽默灵动的日常智慧。这是古典对现代人生的重新修复,虽然没有讲到疾病,但背景是现代社会的疾病。唯有在污浊尘霾城市人生中,才会从内心唤起古典田园生活深切的共鸣。古典的创伤不言而明,即田园的对面,不自由的仕途人生。然而只要权力职场、欲望人生与功利社会的存在,就有这样的伤痛,这是古今共同的。由此翻转上来,才有“每一天,都清澈得像一滴诚实的水”。如果这句去掉“诚实”二字,也可以通,然而就没有那个疾病的背景了。
另外有些诗歌不是从语言的外形,而是从语言的机制上,复苏古典诗歌传统。中国古典诗有一种大地轮回、四时循环的语言机制,《三月》即复制了这一传统,从冬天里上吊的人,写到“被打湿的,蝴蝶的翅膀/爬上三楼的玉兰,一只湿漉漉的小鸟”的歌唱,写到“长满耳朵”的三月,“刺穿湖水的,翻滚的白茉莉/大地渐次蓬松的证据,脆弱而鲜嫩的日子”。“上吊的人”是冬天的创伤记忆,但是时间尤其是春天可以修复创伤。春天万物复苏,有一种身体机能复苏的生理感应。从冷酷到温暖,这是古已有之的诗歌兴发节律,新旧诗共同分享这一传统。
但是新诗也会利用这一语言机制,却又将其加以更复调的表达。如短诗《信》,前两节是四时循环的传统,“一周前,雪已经融化,裸露出六边形的骸骨/而山的背后下了一场雨水,皱褶了凋亡的树叶”,这是冬天的残褪;“三天前,楼外的腊梅花开/蚂蚁搬离坍塌的葡萄架/又有一株树变成青色的炉火”,这是春天的到来。可是最后一段,却放弃了这个传统,写黄昏:“后来,我会告诉你,寄养在我家的猫已经很胖/我在它的眼睛里常常预支神秘,占卜一支射日的箭/但是,我该从何说起黄昏/所有瞬息里的悲戚,和日头落下后藏匿的星星。”
《信》其实是写给情人的诗。第一节透过残冬写单纯的相思,那样痛苦。第二节借助春天写强烈的相思,那样燃烧。第三节写黄昏,当然是诗经里《君子于役》以及唐怀人诗式的“最难消遣是黄昏”,爱而不能忘其所爱的相思,那样绝望又那样美丽。把相思的痛苦写得美丽,就是一种疗治。
天人交战、理想与现实的分裂,这也是古典与现代共同书写不衰的主题。新诗往往借助一些古典的意象与语汇,再加以现代改写。如《怀抱经书的人还在路上》后半段:“黄昏,怀抱经书的人还在路上/漆黑的夜在前方等他/上帝已经孤孤单单,已经无法/赋予你更高的使命,上帝又能宽宥谁/我想我能做的,只是描述我遇见的/这些人,描述人的、我自己的疾病。”诗人直白地书写:“回顾打磨得遍体鳞伤的生活/这世界从来就没完美过。”我们或许可以批评这样的诗太缺少感兴了,但写出了残酷,就是一种宣泄。有一个对比,即永远也到达不了、然而又永远在路上的“怀抱经书的人”。二元世界中,理想与现实是打断的,这才是古今最真实的人间疾病真相。然而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就是疗救的希望。
传统诗中的青鸟、白马,都是众神的使者,用来沟通人神的世界。《与自己交手的夜晚》写“青鸟衔了一夜的雨,白马驮着一夜的星/敲门,敲得我肩上红尘纷纷入泥”,但是,“我说:我只是一条让日子腌透的鱼”,或者,“也不过是自产自销的/一瓶鹅肝酱”。题目已经说明了是人格分裂的疾病,诗中的青鸟和白马,都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即所谓“众神的派遣员”,但看到最后才知道,不过是自己内心的浪漫向往与洁身自好。但那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幽暗得多,如死鱼,如鹅肝酱,全无生机。最后结局是在清晨“送走一禽一兽”,再次握手言和,表明多次的冲突之后的妥协。新诗将古典的天人沟通,具体化现实化为一个心理事件,完全是一个心理治疗的夜晚。
庄子的《逍遥游》里,有一句写大鹏的名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抟,大鹏向高空盘旋飞翔的意思。而《关于林芝我从来也不曾抟》,居然用这个美妙的词来写塑料袋飞腾的样子:“我向她解释‘抟’这个字/‘就是塑料袋被旋转着吹向天堂’/如果你也愿跟我坐在下午的林芝机场/可以看见,那些停滞了的流逝如何上升/好像古战场烧尽的麦田/那些生活,是如何使死景成为琥珀。”诗人的生活态度真是乐观、新鲜、活泼、敢于挑战的,表面上没有风花,骨子里充满雪月。流逝的上升,正如“塑料袋被旋转着吹向天堂”,其实是反讽一切理想主义与浪漫精神,最后一句,却有很深刻、很真切、很清醒的现实感。
四、城市与乡村,自然与文明的分裂
这也是一个常写不衰的主题。一方面,乡村的空洞化、破败化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重大代价,政府与社会正在花很大的力气来重新振兴乡村;另一方面,乡村的空洞化、破败化又承担着文学象征,指涉着现代性的时代病症。《失落的村庄》是这方面的一篇优秀作品,值得全诗引介:
眯着眼,以一个漫长的姿态坐成老槐树下最后一块石头。他磕一磕烟斗,碰撞出整个村庄虚弱的回声。时间在眼角铺展成一条大河,封锁起干涸的记忆。他不分昼夜地昏睡,同着背后无人问津的村庄。梦里夜夜月圆,故人还没被时光烧成一把一把的灰。他敲一敲烟斗,就跌落漫山遍野的星星。
这首诗在短小的篇幅中,富于或隐或显的种种对比:梦与现实、死寂与星光(同样磕烟斗的两个不同结果),大河与干涸、昏睡与梦境、死灰与月圆,自然而精确,没有多余的词语。所有的偶对,都聚集为“老人”这样一个雕塑般的意象。老人与村庄,二而实一,凝结为空洞化的农村意象,这正是今日中国农村破败的象征。结构上,以两段现实对比一段梦境,重心突出,形神兼备,虚实互涵,真是一首有思想又有艺术品质的好诗。从石雕般冰冷的乡村,翻转到童话般的梦境,是诗歌的套路,但也正是诗歌参与心理自我疗治的基本方式。
另一种乡村书写,似乎更强调乡村的神韵。如《琴声》:
一段琴声是叩不开密码锁的这正如阳光猜不透砌进石墙的灵魂布谷鸟叫醒麦子的时候生锈的镰刀想起城市的天空长满空旷和荒芜有人在镜中藏了天上的云叹息落满雨后的窗户清醒胜过啤酒芦苇忠于野风我关上门夹碎了一段琴声
写得神秘、飘渺、空灵、童真、自然,种种回不来的魅,与城市的疾病相对照,那些“砌进石墙的灵魂”、“长满空旷和荒芜”的天空、“夹碎”了琴声的门、“叹息落满”的窗户,都是伤痛的写照。
然而也有一些极端的乡村短诗,表达荒凉、暗黑、病态的乡村意象。《回乡偶书》中,“一千条路通向同一个弓着背的村庄”,“高铁已通。故乡愈发难回。/长路。在风中快速奔跑,不知不觉/月亮蜷缩成一道伤疤”。意象鲜明而刺痛,城市越发展,越是回不了家。家乡的痛,思乡的痛,亲人的痛,都凝成一道永远消不去的伤疤。再如《走回村子》,表现的完全是一个生病的村子,用“饥荒蔓延”形容“黎明”,用“肿胀的死尸”形容“河流”,用“只有一坨牛粪”表达深深的寂寞与久久的遗弃,尤其是最末一句,光棍、乌鸦、紧缩的阴囊,都是死无生机的意象。这样的诗歌警示社会,我们的乡村社会正在走向崩溃,最关键的因素,可能是土地已经没有主人了。
五、病即是药
年轻诗人业已自觉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病不是简单的政治或经济的药能治的。鲁迅先生当年弃医学文,试图用文学来唤醒国民,启蒙社会,其实是比较天真浪漫的。现代诗人似乎越来越认识到,病即是药,也许不能疗治这个社会,但是却可以疗治诗人自己的病身。《牧雪记》正是这样的作品。这首诗表面上写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放羊,暗一层写用文字战胜精神寒冷的故事。
没有绿色,便用文字刮骨头上的青苔把思想调到零度以下,在纸上下一场雪在黑夜里引出,身体里沉睡已久的羊而身体之外,大雪早已封山屠夫在火炉上烤化最后一片雪几乎所有人都把羊皮穿在了身上只有少数人仍固执地摊开一张羊皮卷让大雪落在上面,用黑色的文字复活一只只死去的羊危险是:当所有人都一致认定大雪是这世间唯一的羊、唯一的一张羊皮雪地里太阳的反光便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多么可怕:当你走到城市的边缘走到无人区黑暗里突然射出一道强光,像扔出一根长绳你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牧雪的人,唯一的羊
“唯一牧雪的人,唯一的羊”即诗人,即企图抵御寒冷、驾驭死亡、延续生命的人。身体之外,“大雪早已封山”,“雪地里太阳的反光”,“大雪是这世间唯一的羊、唯一的一张羊皮”,都是严酷冬天笼罩人间的伤痛记忆。“只有少数人仍固执地摊开一张羊皮卷,让大雪落在上面,用黑色的文字复活一只只死去的羊”,正是通过文字与诗,来疗伤,复活生命的世界绿色的世界。“没有绿色,便用文字刮骨头上的青苔”,“黑暗里的强光”,即是证得唯一的羊存在的证据,一定要到无人区才会有,表明诗人的孤独与自尊。疗伤没有什么外力,只有黑暗本身。病即是药。
另一首《宠物》也是有暗黑之力道:
应该让孩子从小养宠物让他较早体验他所爱的死去然后再给他买一只让他学会遗忘让他知道自己一生要照顾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像随机的走马灯最后一刻的闪耀先前的怀念都白费功夫
以伤止伤,以痛止痛,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正是佛家的人生苦痛治疗学。我读此诗的第一感受就是无常与无情。万法无常,无常是宇宙的常态,如何对待无常却是值得深思的问题。本来,爱、珍惜、遗忘都应该顺应个体生命与情感的本然,生死不渝固然值得敬佩,遗忘痛苦却也无可厚非,但“让”字在多句句首的重复出现使我联想到一种刻意被安排的人生。“再给他买一只”即表明不是遗忘。题目是“宠物”,宠物死后是再“买”,每一个失去的和新得到的都是生命中“随机”的“走马灯”,然而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啊!最后一句的“白费功夫”使我感觉到锱铢必较的市侩心理,投入了就是投入了,自己无悔就好。精致的利己主义教育,只能使人成为精密却无情的机器,机器的世界中,对象也都被物化了,哪怕是所“宠”的对象。此诗以《宠物》为题,却是写出题外之深义。
六、简要总结
忧郁、伤痛与不安的诗歌作品,已然成为短诗写作的主流。我们从大学生的61首入围作品中,至少可以挑选出40多首具有上述倾向的诗歌,一方面,这反映了我们这个世界正在处于重大的变动之中,诗歌作为人类敏感的神经,深深感受到了这一时代社会心理的脉动;另一方面,这也证明了一个古老的中国文学理论:“诗可以怨”,“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我们不要以为短诗只是瞬间美好心情或灵感的记录,其实严肃的现代诗歌写作从来都是反风花雪月的。
伤痛有小我的伤痛与时代大伤痛的区分。当然,我们分析的这些材料,尽管男女相思的伤痛记忆以及自我疗治仍然不少,然而父母辈的伤痛与我为一体,有代际缩小的趋势,这也表明了短诗诗人超越青春书写正在走向成熟。西方相当多的诗歌治疗理论,越来越倾向于心理健康与诊疗的途径;而中国古典诗歌的理论,是综合不分的,既是个人伤痛的拯救,亦是关联着时代伤痛的化解。最典型的理论即马一浮关于诗兴的说法:“诗者兴也,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4]我们可以说迷者梦者仆者病者,都是时代的病痛,也可以说这四者是个人生命中的挫折与困顿、灾难与厄运。无论前者与后者,都可以通过诗歌得到疗治。
古典与新诗共同的创伤记忆及其修复。中国古典诗的田园传统,是现代社会永远回不去的乌托邦。新诗面对这个传统有两种回应,一是《告田园牧歌书》,以一种反乌托邦的方式,宣布一个伪古典时代的结束,诗与真的搏斗中,真无情地碾压了诗。这是一个大的现代伤痛,但这样的诗没有多少新意。二是《假日》,陶渊明诗性传统的复苏,不是廉价的古典,而是一个真实的忏悔与追想。清莹之美、通透之心,健康的人生,轻松融化的生命态度,幽默灵动的日常智慧,跟纯粹读陶诗有区别,是在现代人的痛定思痛的生存背景上,虽然没有讲到疾病,但背景是现代社会的疾病,因而这毕竟是古典对现代人生重新修复的努力。三是通过真实的乡村破败,从自然环境到精神品质,来写城市与乡村、自然与文明的分裂,这是古典与新诗共同的一个突出的主题。短诗对此有很重要的揭示。
尽管当代青年走向更为现实,更为世俗主义,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分裂仍然是一个重要的伤痛体验。《与自己交手的夜晚》用梦境写人格分裂的疾病及其自我疗愈;《怀抱经书的人还在路上》写“打磨得遍体鳞伤的生活/这世界从来就没完美过”;《琴声》写神秘而古老的时光,“阳光猜不透砌进石墙的灵魂”;《牧雪记》写“几乎所有人都把羊皮穿在了身上/只有少数人仍固执地摊开一张羊皮卷/让大雪落在上面,用黑色的文字复活一只只死去的羊”,这里面有坚忍、执着和不顾利害的理想精神。诗的存在本身,即是理想主义的存在,尽管短诗写黑暗永远多于写光明,这是诗的性质决定的,但是两者之间的张力及其变体中复杂的美学创意,仍然是古往今来一个主要的抒情传统。
书写语言表达与工作的不自由在短诗中仍然占很大的比重。年轻的生命即代表着不满、不安与不自由,青春表达并不是一味地颂春。在日常语文标准化、单调化、正能量化和荒漠化之后,诗是沙漠上的一小块绿洲,因而,天然地向往表达的自由。工作的自由与生活方式的自由。好在短诗毕竟温柔敦厚,体态轻盈,灵光乍现,没有上升为烈火干柴与匕首投枪,这是诗体的本身的克制与特美。这一点与古人不同。
现代青年写失恋痛苦的短诗,懂得“观照”比沉溺更好。“观照”即是用想象、变形、夸张、戏仿、幽默、荒诞等手法,将爱而不得其所爱又不能忘其所爱写得很滑稽与富于戏剧性,这一点与古人不同。其实对失恋这痛真正的治疗不是李义山式的“沉溺”——无论是情感的沉溺还是诗的沉溺,而是放下与斩断。香港诗人蔡炎培有一个诗可以救命的故事:在蔡炎培的生命中有一位被他称为BlueCoat的女子,“当年我要到台湾读书,她送了一把头发给我,这立即要了我的命”。在后来濒于精神崩溃的日子里,他偶然读到吴兴华《论里尔克的诗》,豁然顿悟。吴兴华谈到里尔克的名作《致奥尔弗斯》("SonnettoOrpheus"),奥氏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音乐家,妻子夭亡,他携竖琴入地府,以音乐感动冥王,企图让妻子重返人间。冥王答应,条件是在他离开冥界前,不可回头。奥氏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就此阴阳永别。蔡炎培的顿悟就是,莫要总是回头。这才是诗歌对于爱情救赎的重要告示。
七、一点引申
共同感的获得。诗歌将个人的忧郁放大为普遍的病痛,延展为古今共同的体验,从而得到分担与纾解,作者与读者同有一种犹如被拥抱的感觉。正如《怀抱经书的人还在路上》这首诗,对世界的看法相当悲观主义。但既然用了“怀抱经书的人”,就已经延展了空间与时间,找到了放大伤痛的办法。尽管作者一开始就说“我不歌唱那些勉强的事物/不想奉上并不真诚的感情/我没有什么村、镇,以及以地域名义/勉强要歌唱的事物”,最后又说“我只是描述我遇见的这些人,描述人的、我自己的疾病”,然而仍然有“怀抱经书的人还在路上”的希望与等待,尽管可能是一种反讽的口吻。正如默里卡·帕德斯、威廉·古特雷所说:“在回应一首诗的词句时,病患者知道他们所面临的问题的普遍性,有人——甚至一个与世长辞的诗人——会了解他的问题。恐惧和愤怒不再像野兽般地虎视眈眈、步步逼近,准备要吞噬掉他们;他们可以看清其真实的面目——非常人性化的情绪。”诗歌的治疗办法之一是同情心与共同感的获得。“弗洛伊德曾经这么说:‘心灵里有种不喜爱一堵墙的质素。’诗歌治疗师希曼说:诗歌就是这样的一种质素。诗歌会拆毁掉围墙;不管它是存在人与人之间,或是在我们自己里面。”[5]
承认黑暗、接受软弱、容纳卑小。为什么将无意识的思想和情感有意识化,即能产生治疗作用?有一个观点是,禁闭的思想和情感是有害的,释放它们可以得到疏导作用。以医学常识来打个比方就是,皮肤下的脓包会使人感到疼痛。和脓包需要被挑破一样,关押的情感也需要被释放出来。这通常称为发泄,是心理动力学治疗中的重要概念。诗歌写伤痛记忆,就是把人生命运与自己心中平时隐藏起来的不愿示人的一面,通过语文修辞的化装方式坦露出来,是对暗黑人性和无奈人生的接受,然而这种接受却并不是完全消极无助的,而是有一种使郁结于心的伤痛外在化、明朗化、他者化的效果,从而达到如实的观照。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而如实的观照,正是有自我治疗的作用。譬如,上述短诗中,有写城市劳工心灵之伤(《寄生虫》),有写自己的父母在农村生活中渐渐衰老,有写自己人格分裂状态(《与自己交手的夜晚》),有写与生俱来的丑与人工做成的美之间的冲突(《一生能喊多少次妈妈》),有写失去爱情的受伤与无助(《钉子钉在爱情里》),有直接写亲人疾病、生命的无常与空幻(《制陶人》),有通过画出驼背、伤疤、咳嗽,写父亲的真实的病身,来想念父亲(《父亲在风中喝醉了酒》),等等,都是这个意义上的诗疗。正如西方现代诗疗实践所表明的:
希曼是艾尔·卡米诺医院的诗歌治疗计划负责人,在她所搜集的诗作里,最有效的之一就是弗洛伊德的《没走过的路》。它是一首有关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诗,而举棋不定、缺乏决心,正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里都会经历过的悲哀。有一名沮丧的妇女,在读了这首诗之后,就能面对她丈夫和工作两者间相互冲突的要求了。希曼诗集中另一名突出的诗人是已故的艾斯里博士,他常被引用的一首诗是《狮子的脸》。
希曼解释说:“这首诗是有关艾斯里博士小时候所拥有的一个填充玩具;每当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的时候,就会抱着那个玩具。在诗中,他坦承自己虽然已长大成人,在科学界有重要地位,却仍然谦卑地留着那个玩具,在它的‘眼神’中找到安慰。”读这首诗经常会引起有关力量的讨论(以狮子为力量之隐喻)。希曼说:“男人对这首诗会有反应,因为它建立了他们的自尊,而且让他们接纳使他们尴尬和内疚的部分自我。然而,他们也晓得:在承认自己的软弱时,真正的力量就显露出来了。”[5]
治疗师希钦斯也解释说:“诗歌可以被用来反映病患所经历的内在狂乱、动荡之心境。经由诗歌,内在的变成了外在或意识性的表现,使之成为真实、可运用的内容。”锡瑞恩博士解释:“那是个超越的问题。艺术——隐喻——攫取你的内在情感,然后把它们展现于外,如此你就可以回头、检查它们。诗歌使我们再观看一眼,然后在我们的经验中重新架构某种事物。
伤痛记忆的诗歌,其功能是诗歌原初存在的理由,即从伤痛中翻转上来,重新点燃生之意志。因而我们看短诗虽然受篇幅狭小的局限,然而终有一种腾挪与起伏。这种腾挪与起伏,正有生之意志的影子在形式中晃动。譬如《石头》,虽然写了愚昧、谎言和荒诞的历史,更写了面对真实的历史,有人发疯,但终于还是有人拯救自己。通过怀疑,自我质问“土里总埋着人”,这就是一个很微妙的转折,尽管没有勇气将果实一一打下来。又如《上锁》,前面的主要篇幅都是讲如何上锁,最末两句却卒章显志:“我一直都熟悉钥匙/却忘了问谁是囚徒。”然而并非所有的腾挪都能做成短诗的一种光明的尾巴。如《一代》,“我们在无可期待中隐含期待”,这句生之意志的关键句即藏在诗歌中部,呈现抑—扬—抑的结构。而《落下的意义》则通篇使用丰富繁杂的对偶,如下坠与飞越、大雨与欲哭无泪、静止与暴雨、落叶与拉长、嘶吼与窒息等,展示生命的张力感。凡是高级智力游戏都有一种艺术意味,也都能强化个体生命的成就感,诗也不例外。古典诗中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如钱锺书所说,“虽凝珠圆,仍含热泪;已成珍饰,尚带酸辛”[6],即是因美而来的生命张力。
灵肉一致。短诗长于通过身体的描写来写人生与社会,体现灵肉一致、身心合一的治疗原则。显意识可以阻止无意识黑暗中的繁衍。弗洛伊德说过,如果不将无意识中的内容通过谈话引领到意识之中,其就会在黑暗中繁衍,也就是逐渐变得庞大且邪恶。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当我们把一件事说出来时,就不觉得这件事有那么可怕了。由此可见,把某事摊开来讲就好像是打开卧室的灯去看清角落里的阴影是什么“大怪兽”一样,一目了然。譬如《黄昏从扁担上滑落》,这首诗通篇写各种身体的疼痛,用了“直穿”“疼痛”“凌迟”这样的语词,然而奇妙的是,各种事物之间其实是神秘关联的,“我的影子被一株稻草直穿靶心”,“而疼痛的,却是那根草”,“凌迟了田野里的最后一根杂草”,草又“麻木过轮椅上父亲的腰围”,最终“麦穗,接住了父亲久病后的笑”,万物相联,生命相依,疼痛相关,身体即世界,这正是灵肉一体的感应链。它不是诉诸我们的逻辑,也不是诉诸我们的感官,而是诉诸我们的身心相及处。《写给母亲》比较直接浅露,“妈妈,我的脐带连着你当年的疼痛/而我醒着,借新的疼痛盖住老的一重”,回返子宫的痴想其实是自古长存在文学中的婴儿崇尚,这种身体想像其实也是心灵梦境。《乡愁有牙》《饺子馅居室》《土命》等,都是以身体为小剧场,上演灵魂故事。正如心理学史家指出,从19世纪开始,“医学是哲学—文学运动的一个分支,它再一次努力寻求肉体精神的更高层次的统一”。其实,著名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的文章《文学的疗效》早已指出:“早在现代心理学形成以前很久,医学中已存在身心合一的传统了。”中国的文学与哲学文献也早已表明,中国文化从来没有把身心理解为二元。现代批评家钱锺书也在他的《诗可以怨》一文中,提出过这个问题,认为需要深入的心理学研究。
晦涩的治疗价值。常常能看见很多诗歌写得太直白或者太煽情。最典型的是汶川地震后的一些诗歌创作。作者的本意是好的,试图以诗歌来同情、抚慰那些痛苦的幸存者,然而如果没有掌握好分寸,过于滑顺,过于油腻,其实恰恰是对诗歌功能的糟踏。而含蓄与晦涩正是用来对治滑顺与油腻的,读者如果能从猜谜式的蛛丝马迹中,从迷宫式的左突右折中,寻出思理的线索,发现微言的所在,领悟存在的奥秘,正是人生乐事。正如美国心理学家、诗人,现代诗歌疗法的先驱阿瑟·勒内的名言:“诗歌在治疗过程中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说教。”他的主要观点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在于语言,而生活是一种“诗的解释”。所有的文学样式都能看作是理解人类行为的主要来源,一个人的认知和无意识理解是由影响人的成长和发展的语言、符号、隐喻和明喻构成的。对于符号的解读,正是疗愈诗学的重要意义。[7]
参考文献:
[1]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58.
[2]钱锺书.诗可以怨[M]//七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吴骐羽.锁[J].中文自修,2019(9).
[4]马一浮.马一浮集(第一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161.
[5]默里卡·帕德斯,威廉·古特雷,等.心灵导师——情绪管理全书(下)[M].包黛莹,王惠琳,等,译.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
[6]钱锺书.说圆[M]//谈艺录(补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89.
[7]王珂.新时期三十年新诗得失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80.
本文编辑:陈懿